前言
高跟鞋-单本 by 书吧精品
2018-5-27 06:03
在街上,每天都能看到许多高跟鞋。它们走来走去。兴高采烈。就这样看上去,高跟鞋总是一种兴高采烈的东西。这与它们的形状有关。细脚,弧形的弯度,无论黯然或者明亮,多少有些光泽。即便它们有时候显得有些孤单。它们真是有孤单的时候。特别是晚上,在路灯下面。以前有个故事,讲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女人,她的丈夫也是小资产阶级的,后来这个女人闹起了革命。她瞒着丈夫,晚上偷偷摸摸出去贴革命传单。她穿上印花旗袍,化了妆。一切准备停当,最后穿上的就是一双高跟鞋。作为贤淑的小资产阶级家的女人,她平时是不穿高跟鞋的。她穿简洁的平跟鞋。但为了革命,为了掩护革命,她打扮成了一朵夜之花。瞧,高跟鞋改变了一切,改变了阶级,改变了事物的性质,当然,归根到底,还是能够归结到情感上来。因为这里面其实还存在着第三个男人--这第三个男人是革命党,而那女人恰恰又爱上了他。
很多人都认为,高跟鞋是富裕阶层的东西。这种看法其实是错误的。要清楚认识这个问题,首先必须确认一个前提:大多数女人都是物质的动物。她们所有看起来不着边际的东西,其实都有着最为现实的根基。她们是狡滑的,知道隐藏自己。她们天生知道,应该用如何的姿态在这现世里存生,既获得食物,又保护好皮毛;既取得利益,又最大限度地减少伤痛。但有些时候,她们还是感到了伤痛。它来自于更为强大的物质世界,那个地方法则强硬,臂力刚执,把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她们,打了个千疮百孔---这就是类似于高跟鞋这种女性用品登场的开始。以物质抵御物质,用最夸张的外表,粉饰最现实的心肠。
高跟鞋与经济真是没有关系的。最贫贱的女人都会拥有一两双看起来相当不错的高跟鞋。尖头的,小方头的,圆角的。颜色以黑色为主,也有女人喜欢艳色,并且泛光。它们有可能是商场大拍卖时的产物,也可能一分一厘从伙仓中节省。但它们绝对可以充当门面。穿了高跟鞋打扮停当的女人,看起来都属于同一类型。这与她们真正归属的社会层面有着微妙的距离。她们愿意这样。心里窃笑,或者黯然神伤。也有偶尔可见端倪的时候,有些雨天,或者雪,街角不平整的石板路,沾了泥点的脏水溅到丝袜上来了。那种微微皱眉的神气,有些心疼,又不愿意全放在脸上。那张娇俏的穿了高跟鞋的脸。还有突然把鞋跟歪了,坐在路边鞋摊的小板凳上,等待围了围兜的鞋匠师傅,把鞋跟与鞋身重新接上。板凳油腻腻的,很多人坐过了,其中一半以上是为了把她们的鞋跟与鞋身合二为一---它们原先是不在一起的,怎么看怎么的不对头---但这样的事情不能多想。想了又能怎样。不想也罢。
如果事情再往前推个几十年,那个贴革命传单的小资产阶级女人,很可能就是走在上海这条叫做十宝街的路上。首先,这是由十宝街的地理位置决定的。十宝街位于上海的某个腹地。这就是说,它既不与南京路、霞飞路、外滩这些具有标志型意义的马路接壤,也不是条太名不见经传的小巷,比如说广东路,荒凉、尴尬,让人想起灰色雨雾里的鸽。十宝街肯定不是那种一叫就响的街道,不像当年的外滩,与中方签订协议的英国领事巴福尔,在他向商人们陈述的理由中,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在外滩,我们的舰队可以停泊,在这些兵舰上,商人们可以看到,必要时可以感到我们不列颠的力量。”十宝街没这么重要,它甚至也不像霞飞路,是30年代地球上最世界主义化的马路。十宝街没那样繁华,没那样齐备。走在十宝街上的人,心里想着的不仅仅是各种名牌的标志:香水、领带夹、内衣裤,家里卫生间里最新式的洗漱用品……
他们还没那样无聊。不是他们不愿意无聊,无聊也是一种资本呵。他们看上去倒都有些走神的意味。都是些还没有落定的人。心有不甘。那个贴传单的小资产阶级女人知道,只有走在十宝街上才是合适的。她知道凡是生物,腹地总是最软弱的。一击即溃。就像一个动了心的人。
就这样,她穿着高跟鞋上路了。她穿着高跟鞋上路时怀有一种奇怪而微妙的心态。这种心态正是确定她走向十宝街的第二个原因。
她心里爱着一个人。她怀有一种信念。她相信她手里那叠薄薄的纸片可以改变一些东西。这是非常重要的前提。没有这个前提,整个故事就缺少了往下延续的力量。它没法继续,必将夭折。 她还怀有一种崇高的牺牲精神。为了信念,她甚至可以牺牲掉同样重要的东西。比如说,肉体。
以前人们讲述这个小资产阶级女人时是矫情的。一尘不染的革命者,挺起胸膛,目不斜视,阔步向前。她其实很柔软,像海底生物。内心世界隐秘甚至阴暗。她穿着高跟鞋走在路上时,其他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去。拉黄包车的、暴发户、叛徒、良家妇女、外套油渍渍的外地工人。瞧,还有**---她能准确地从人群里认出她们来。她觉得她们是,她们就是。她看着她们走过去,心里说不上憎恶,或者可怜。她只是觉得她们不一样。她是怀有信念的,而她们不。她甚至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要解救她们的,至少部分的任务是这样。她得让她们知道,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虽然她自己都还无法讲得很清楚。但有时候,她定下神来,仔细地看她们,忽然又觉得她们美---并且,从外表上看起来,她和她们,实在没有太大的分别。
有一个瞬间,她甚至是困顿的。对于她这样一种出身的女人,又没有什么知识与理论的背景,认识一些宏大的事情,必须需要十分感性的理由。真凭实据。凭什么她就能从此岸到达了彼岸,脱胎换骨,实现历炼的过程?
十宝街的灯光是昏暗的。十宝街所有明亮透彻的光源全都来自房屋的内部,这样的光源往往带来真相,而非光明。而这样的布局,刚好照射着一些从远处而来、内心复杂的女人,她们穿着高跟鞋, 来到这个暧昧的场所。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愿。
要知道,十宝街位于城市的中间地带,这种地方很容易被人忽视,恰恰又最适合形成特色。
真正的故事往往就是这样开始的。
安弟的眼睛有点特别
安弟是个走在街上很难被人一眼认出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在上海太多了,简直多成了一种类型。白皮色,细长身材,小鼻子小眼。无论形象的长与宽,还是嗓子的发声容量,都可以放在一个接近平面的容器里进行琢磨。只是眼梢,她的眼梢倒是有些特别,稍稍向上,有点妩媚与刁蛮兼而有之的意味。整个的脸因为这眼梢有了些灵性,但同时也多了些另外的东西,比如说:不安定。
安弟的出身也是平常的。父母都是工人,父亲在浦东的一家制药厂当药品检验工,回家时总是带来一种冷静肃然的气味。母亲是老城隍庙一家商店的售货员。安弟长得倒是像她母亲,特别是那对吊梢眼,总有那样一种冷眼旁观的意味。因为这眼睛,安弟有时也觉得自己不平常,怀疑祖上是否有些贵族的血统,她甚至还偷偷摸摸地去查了。结果让她很失望,父亲的祖父开过个小铺子,成份倒是改了,成了商人,但性质没有太大的变化。母亲的祖母好像有点来历,不是那样寻常的,不过安弟没敢再深究下去,因为察言观色下来,这来历竟是有些暧昧的,谁都不愿意再往深里说的。还有一件事情安弟有些不开心,现在安弟知道,自己的祖上其实是从宁波那里过来的。
原来自己不是根本意义上的上海人呀。这事实竟然比祖上没有贵族血统还深深地打击了安弟。虽然安弟知道上海本来就是个外来人的城市。虽然这样,但安弟还是感到了失落。
父母的希望倒是很实在。“上个大学吧,说不定会有些出息。”
像所有还有点出息的上海孩子一样,安弟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大学。是个综合类的大学,类似于基础学科的一个专业。按照学校的规定,上海学生也是必须住校的。校区在一个闹中取静的社区,位于上海的腹地,与十宝街隔开两条街道。
王小蕊说那个女人是鸡
王小蕊是安弟在大学里的同学。
两个人挺要好。没有人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挺要好。因为两个人分明是非常不同的两个人。王小蕊胖胖的,看起来特别健康,基本上可以用大而化之的“年轻漂亮”四个字进行形容。王小蕊年轻漂亮。大家都这么说,听上去很响亮,像中午的太阳,也特别像刚刚改革开放时的那种情形。又是改革开放,又是大学生,真是要有多好就有多好。王小蕊也白,但她的白与安弟的也不一样。王小蕊白得很自在,特别的自在。安弟妈妈就挺喜欢王小蕊的,“这孩子很福相”,安弟妈妈一看见王小蕊,就这么说,安弟妈妈还讲王小蕊特别适合穿旗袍,“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
王小蕊挺得意的。王小蕊一进大学就迅速地发胖起来,除了发胖迅速,她还迅速地在人群里搜罗出了几个男孩子。他们都挺喜欢她的。可她不。或许也喜欢,但她更喜欢他们喜欢她这件事情。她看着他们争风吃醋,在食堂里替她占位子抢窗口,心里暗暗得意,但她更得意的还是安弟妈妈讲的那一类话。她知道自己很好看的,她隐隐约约地知道这很重要,非常非常的重要。她偷偷跑到大街上去,那些热闹的大街,各种各样的商店。虽然那时候的街道真还不能与十年以后的相比,街有点灰蒙蒙的,路也是,还有树。或者就是特别鲜艳的颜色。很多东西暂时还没有掌握好节奏,就像女人头上流行的那种“飞机翘”。王小蕊倒是很快就去烫了一个,洗头以后就用电吹风吹,再上摩丝,硬绷绷地顶在头上。顶着“飞机翘”的王小蕊再次走到街上去的时候,心里就踏实多了。她看着那些街道,街道上的女人。她觉得她们挺相似的,再看下去,又感到不一样了。她觉得她们都没有她好看。但她们穿得好,她们在大街上东张西望,从这个商店走到那个商店,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她们从头到脚都是好东西,上衣,裙子,丝袜,还有脚上的皮鞋.。
她们比她有钱。
还有她们身边的那些男人。个个都是气宇轩昂的。头发梳得很光,走路挺胸迭肚。王小蕊在这些街上走得久了,就突然会觉得自己很单薄。她把这样的感受对安弟讲了,安弟看了她一眼,安弟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安弟肯定是想说什么的,但最终安弟什么也没说。
王小蕊的家庭情况其实蛮复杂的。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有个弟弟。原先是王小蕊跟母亲,她弟弟跟父亲,后来父亲出车祸死了,死的时候身边还有个陌生女人,在送医院的途中也死了。弟弟就也跟了母亲。她弟弟十五岁时就剃了个小板寸在家里走来走去,把板凳椅脚踢得噼啪直响。谁要是和他说话,他都只用一个字回答你:烦!王小蕊不知道他到底在烦些什么。后来就开始打群架,把人按倒在弄堂的梧桐树下。王小蕊一直搞不清楚她怎么会有个这样凶狠的弟弟,瞪圆了的眼睛,壮实的体魄。有一次,她无意中发现,他竟然随身带了一把锋利的小刀!亮闪闪的刀刃,稍稍用一点劲就可以---这才真的把她吓坏了,觉得这个兄弟是个祸害,至少也是个谜,是靠不住的一样东西。同样靠不住的还有母亲。母亲可能又要嫁人了,鬼头鬼脑的一个男人,50多岁了,是一家国营小厂里的老出纳,每天每日要一分一厘把备用金点清楚的。王小蕊不知道母亲究竟看中了他什么。幸好,幸好在这种种琐碎与不解的后面,有个足以安慰人的事实:王小蕊是好看的。幸好王小蕊有着白的皮色、明亮的眼睛,幸好好看的王小蕊又考上了大学。这些虽然只是尚嫌单薄的基础。但毕竟也是基础。
有时候王小蕊会拖着安弟去一些夜市的货摊。那里的东西便宜,更重要的是新潮。特别适合八十年代中后期的王小蕊和安弟们。王小蕊买了一双尖头亮漆的皮鞋,大红色的。付了钱就套在脚上了。走在柏油路上啪啪直响。安弟说怎么有点像德国人,像以前纳粹穿的皮鞋。王小蕊说不要紧的,是鞋后跟钉了一小块铁皮,鞋就不容易磨损了。再说声音也好听呵。王小蕊挺得意的。她穿了这双啪啪直响的红皮鞋走在街上,立刻就有了回头率。一半是因为款式,一半是因为响声。王小蕊对安弟说,我请你吃豆腐花吧,那边那家小店的豆腐花特别好吃。
两人就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小店,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王小蕊的眼睛一直在往桌底下看,还把脚翘起来。她这样颠来倒去地看了会儿,突然用手指了指窗外,小声地叫了起来:
你看,你看那个女的,她肯定是只鸡!
安弟吓了一跳。连忙扭头朝窗外看。
一个穿黑色皮裙的女人。裙子挺短的,在膝盖上面三四寸的地方。头发烫过,蓬在头上,最惹眼的是她的脚,脚真是很细长,有着好看的曲线,有着好看曲线的脚上裹着一双长统皮靴。也是黑色的,很亮,因此稍稍显得有些廉价。
安弟说:你为什么讲她是只鸡呢?
王小蕊说:我也不知道,我也讲不清楚。反正我觉得鸡就是像她这样的。
安弟说:是因为她的裙子像,还是因为她的鞋子呢?
王小蕊摇摇头,王小蕊说她还是讲不清楚。王小蕊说也是因为她的裙子,也是因为她的靴子,或许什么也不因为。“但我一看到她,就觉得她是一只鸡了。”这句话王小蕊说得很肯定,就像对于这样一种奇特的事物,她天生具有着非凡的洞察力一样。
安弟还是细声细气地喝她碗里的豆腐花。在埋头喝豆腐花的时候,安弟有些特别的眼睛成了一条缝。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其他的动作倒是挺微妙,比如说,看似不太经意地扭过头,看了眼王小蕊脚上的尖头皮鞋,再比如说,非常细微短暂的黯然。其实有些事情过一些时间就会很清楚了,也许更不清楚,但至少,它正在迅速而令人伤感地向前发展。再过上几年,很漫长的几年,安弟和王小蕊将在一条繁华街道的时尚商厦前面意外重逢。那将是九十年代的中后期,真正的世纪之末,一些概念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楚,比如说:物质与精神;也有一些概念正在变得越来越不清楚,比如说:究竟要走过多久,物质才能抵达精神的边缘,或者换句话讲,精神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得到它赖以生存的基础。
一切都将变得非常明确与实际。
一切也都将变得过于模糊而无法捉摸。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面,在几年以后,两个多年不见的成熟女人,两个因为多年不见,彼此显得非常神秘的女人。她们将非常夸张地发出叫声:
安弟!
王小蕊!
她们热情地抓住对方的手臂。迅速而不动声色地彼此打量。
很多年后的那一天,安弟将满脸笑意地看着不期而遇的王小蕊。她看着面前的王小蕊。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神奇地跳出了这样一句话。这句话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王小蕊说过的。
那天晚上王小蕊说:“我一看到她,就觉得她是一只鸡了。”
这条街上长满了眼睛和嘴巴
现在要讲到十宝街了。
安弟她们的学校与十宝街隔开两条街道。从学校大门出来,走上大约刻把钟,就到十宝街了。这一路上要经过一个稍嫌老旧的电影院,一个灯色昏暗的小咖啡馆,和一大排门堂缩进的石库门建筑。树倒是很多,老树。有时候透过树荫,还能看到一些铸铁做的西式阳台。铸铁都是带锈的了,爬满藤条。从最粗的到最细的。要是下雨,雨水就从铸铁栏杆和藤条上分别流下来,形成一种非常缓慢非常奇特的节奏。
安弟总是希望能在那些阳台上看到人。有时候,她会在那里驻足上一小会儿。一条毛色不太干净的狗从阳台下面跑出来。后面跟着个老妇人,穿着藏青的皱巴巴的棉袄。他们的神情都有些漠然,与建筑隔离着,与树、烟尘、甚至空气中的酸雨隔离着。他们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突然跑出来的。显不出与这个安弟热爱着的城市有什么关联。安弟很失望。安弟知道在这个城市里留下过大量的殖民地建筑,它们散落在城市各处,神秘而又邪恶,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它们非常的美。更重要的是,它们看上去都像是有钱人住的。
这让安弟非常喜欢。
有一次,安弟问王小蕊。安弟说她在一本书上看到一段话,那段话是这样说的:有时候,真的让人怀疑,是不是一个人的品质是在童年生活中就确立了的。而且很可能,富裕的明亮的生活,才是一个人纯净坚韧品质的最好营养,而不是苦难贫穷的生活。
安弟问王小蕊对于这段话怎么看。
王小蕊突然很沉默。过了一会儿,王小蕊说话了,王小蕊说:
你怎么想到问这样的话。
安弟说:不为什么呀,只是觉得这段话挺有意思的。
王小蕊说:也就是说钱很重要罢了。
安弟说:你觉得钱不重要吗?
王小蕊就不说话了。
有一句话她们两个谁都没有说出来。其实她们都喜欢钱。而在她们的童年时代,物质相对来说还是匮乏的,至少绝对谈不上富裕和明亮。同时她们也不像她们的父辈,经历过真正的苦难贫困,炼就了钢一样的纯粹、严谨与坚硬。她们的品质是摇摆的,逢钢即钢,遇铁即铁,甚至碰金即钱。她们太容易受到诱惑了。一切的一切,就只能看她们的造化了。
而现在,她们遇到了十宝街。
十宝街与安弟、王小蕊她们的学校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与一路经过的老式阳台、咖啡馆也没有什么关联。当然,十宝街是建立在它们的基础上的,是以它们为依托的。就如同事物的明暗对比、好坏之分,十宝街就像那种神秘而又邪恶的阴影,出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
正是改革开放刚刚迈开步子的时候。街上流行着《爱拚就会赢》。是用闽南话唱的,那种甜腻奇特的发音方式,让人想起明亮的南方。那里是更为富足的,人们从街上星星点点又有着燎原之势的广东发廊、温州发廊小业主的脸上可以想像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他们暂时还不熟悉,但其中的气息触手可及。有许多模模糊糊的希望,光点。但大家都还不知道,究竟有谁会得到它们,更重要的是:怎样得到。
那就是当时十宝街的一些基本的情形。是的,十宝街是一条非常纯粹的商业街,它以一种闪电般的惊人速度出现在一个特定的时期里。还有一点,也是它与众不同的地方:由于附近相对聚集了一些宾馆,十宝街几乎可以讲是一条涉外的街道,人们经常可以在街上看到一些肤色各异、发色各异、衣着各异、甚至根本什么都不同的人群,从而进一步惊叹着:世界是多么广大,而人类又是多么多元化啊!
十宝街上最多的商店有两种:文物古玩店与酒吧咖啡馆。这是由十宝街特定的性质决定的,这两种商店都有着某种虚幻的本质,都已经脱离了柴米油盐的基本阶段,迈升至更高的层面。当然,这迈升至更高层面的基础是极为实际的:金钱,也就是说,只要是有着足够支付能力的人,不论你的肤色、发型、衣着,甚至于心灵,你都能成为十宝街上受人尊敬与欢迎的客人与上帝。
为了这些客人与上帝,十宝街上出现了一些新的现象。
一批年轻,漂亮,有着南方般灿烂笑容的女孩子。
她们中大部分是出现在十宝街上的第一批大学生。都是女的,二年级以上,长得不错。英语或者日语口语较流利,最好还要会点闽南话。还有,就是要有一些唱歌的基本功。她们是利用业余时间来十宝街打工的,每天从晚上七点干到十一点,或者更晚。她们每天的收入是隐秘的,因为除了固定工资与提成,有时候她们从老外那里获得的小费是惊人的。她们看上去很斯文,甚至还带些书卷气。她们从精明的古玩店老板那里速成了珠宝玉器的常识,便能立刻运用自如,宛若行家里手。她们的穿着也是斯文的,有一点时髦,但绝不风尘。她们快乐地笑着,用带一点口音的发音,或者绝不带口音、让老外们目瞪口呆的美式英语,与各种肤色的人群娴熟攀谈。当然,她们更乐于打交道的是东南亚一带的客人,新加坡人,马来西亚人,香港人,台湾人,他们初次来到这个改革开放了的国家,心情激动,出手阔绰。他们虽然不像那些欧美国家的绅士,高大,派头,有着淡蓝的、栗色的、淡灰的神秘瞳色。但他们带着南方舒张的温度与气息,似乎更具人性,更亲切,更有各种可能性。他们的胖太太们也更喜欢这里美丽的丝绸、翠绿的玛瑙、俗气的披肩挂件。更重要的是,他们似乎对这些有着灿烂青春的女孩子颇有好感。
每天,到了黄昏,女学生们就在十宝街的各个店里出现了。她们是售货员,是珠宝鉴定商,是翻译,是漂亮的陪同。到了后来,有了些其他的说法,说她们是**。
安弟有关宝石的常识来自于她的母亲。母亲有一块玉,据说是品质极好的玉,还据说是外婆传给她的。外婆把玉交给安弟妈妈的时候,说这是将来给阿弟的,希望阿弟命好,幸福。
这话也是安弟妈妈说给安弟听的。安弟没有见过外婆,她死得很早。但安弟知道外婆讲的这句话后,就对外婆有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她很感激外婆。觉得外婆的话里有种让人感动的东西。外婆的话虽然讲得简单,但是具有力量。当然,这种感受需要等到安弟有了比较多的经历以后才会慢慢产生,并且知道,许多具有力量的东西其实都是非常简单的。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甚至比安弟与王小蕊在一条繁华街道的时尚商厦前面意外重逢还要后面的事情了。
安弟计算过外婆的年龄。外婆像安弟那样大的时候,上海正是一个黄金时代。那个时代与屋檐边的雨有关,有铸铁的西式阳台有关,与玫瑰的花瓣有关,与沉重而奇特的香味有关,与明朗的调情的微笑有关。这年代与“爱拚就会赢”没什么关系,因此安弟想到了一个问题:安弟认为这个年代与金钱有关。安弟产生这个认为的时候,头脑里飞速地出现了两个清晰的形象:
一个是王小蕊脚上的鞋子。那双尖头亮漆的皮鞋,大红色,走在柏油路上啪啪直响的。另一个就是那块玉。颜色很淡。看上去相当低调。
安弟认为它们很不同。
安弟妈妈对安弟的希望倒是不高。基本有两点。一是考上大学,有个正经的饭碗,二是找个正经人家,找个正经的人。这种希望有模有样,触手可及,不具有丝毫的想像力。安弟妈妈这代人其实是不幸的,非但不幸,而且尴尬。他们过了许多天上地下的日子,天上有北大荒吗?天上有北大荒。地上有自然灾害吗?地上有自然灾害。他们经历过饥饿的年代,个人崇拜的年代,政治狂热的年代,经济落入低谷时人人恐慌的年代。因为目睹得太多,所以变得有些麻木。作为夹在整整两代人之间的过渡,他们唯独缺少的是他们自己的生活。虽然还有更大的变动紧随其后,但那是在后面的,他们管不了那么多了。
安弟回家的时候会讲讲学校里的事情。会讲讲陪王小蕊上街淘便宜货,高年级同学的分配动向,雨天宿舍漏水的情况。安弟从来不讲十宝街,从来不讲从十宝街上听到的事情,由于她的讲述从来是如此有根有据,富有十足的理性,安弟的父母从来就是欣慰的:这孩子懂事了呀!他们从来就没有想像过,一个尚且单薄的孩子站在繁华的、正在发生巨变的上海街头,她心里的那种触动与惊悸,就如同当年他们在种种巨变面前的那种触动与惊悸一样。他们忘了,他们忘了那种触动正在慢慢聚拢来,汇成了规模与声势,也汇成了一些阴暗的角落。
安弟是清醒的。她迅速看到了一种时代深处的强大的东西。这个聪明的清醒的孩子,她要行动了。
她的目标也是明确的:她要有钱,强大,具有力量。
安弟是现实的。
现实的安弟去了十宝街。
安弟去十宝街的时候脖子里挂着那块玉。她妩媚的眼梢里看着那些十宝街上的女孩们。觉得自己与她们很不同。
王建军和一只凳子
王建军是个商人。并且是个一眼就能看出是商人的那种商人。这并不是说王建军长得肥肠满腹,油光满面。相反,王建军挺年轻的,胡子刮得蛮清爽,右手中指上也从来不戴黄澄澄的戒指。讲话讲到高兴的地方,王建军呵呵一乐,这时去看他的牙齿,挺白,略微有些牙垢,但绝对没有深色的烟渍。就像他的牙齿一样,王建军的生活还是蛮有规律、蛮清爽的,而他身上那种奇妙的商人的特质,更来自于其他的一些地方。
王建军在十宝街上有两个店铺:一家玉器店和一家咖啡馆。那家咖啡馆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做“海上繁华”。十宝街所有的咖啡屋酒吧里,“海上繁华”显得很特别。里面的摆设是别致的,非但别致,而且精致。有一部描写租界时期上海女人生活的电影,据说就是以此地作为内景的。店堂里到处是些不可言喻的迷离景致:宝饰、镜影、挂在墙上的织锦绣袍、令人迷惘的雕花桌椅和架子床。灯光有些像烛光,但不是烛光,被罩在一些磨光的灯罩下面。光影之后,显露着一些细致的东西,但仍然是些不清楚做什么用的小件。有些像抽鸦片烟的用具,水烟筒,奇怪的瓷器。
有个外号“妹妹”的女招待,据说就在那本电影里面当过一个群众演员。是个小丫头,她的女主人因为和其他女人争风吃醋,先是把房间里的几个瓷器、花瓶扔了满地。但是她仍然生气,怎么也没有办法不生气。她想:这些可恨的男人呵!她越想越生气,就想着要抽筒水烟,但那只精致的银色雕花水烟筒却一下子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就在这时候,那个伶俐的察言观色的小丫头出现了。她跳跃着跨过那些瓷器的碎片,来到心灵受伤的女主人面前。把手里拿着的一只水烟筒递上去。
在电影里面,“妹妹”整个的出镜就是那只拿着水烟筒的手。
但“妹妹”仍然感到很骄傲。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出过镜与没出过镜是存在着根本区别的。她觉得自己很清楚这个,同时希望别人也能知道。所以在安弟来“海上繁华”上班的第一天,“妹妹”就非常热情地把这段往事讲给了安弟听。
“拍电影很好玩的。”“妹妹”说。她伸出一只手,做了个很好看的姿势,放在头上。
这个动作被安弟看在了眼里。
安弟问:“怎么好玩?”
“妹妹”想了想,讲不大清楚,就简单地讲:“你拍过以后就知道了。”
安弟就没话讲了。安弟没拍过电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拍电影。
安弟就问其他的话。
“你英语一定讲得很好吧?”第一次成为十宝街上的女孩子,安弟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挺神秘的。安弟想多知道些。
“一般性”。“妹妹”对这个不是太感兴趣,兴致就有点低落。“妹妹”愿意多讲些拍电影方面的事情。
“讲英语的客人不是太多的,好多客人讲广东话。”“妹妹”忽然想起来,这个新来的眼睛媚媚的女孩子是个大学生。“妹妹”觉得还应该再讲些其他的事情。“妹妹”就说了:“其实英语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前面好几个英语好的大学生都给老板回掉了。”“妹妹”想讲,英语再好也没有拍过电影出过镜好,想想,觉得算了,就没有讲。以后讲也可以,以后遇到关键的时候讲也可以。
安弟稍稍有些失望。安弟用她有些迷茫的眼神表现出了她的失望。
“妹妹”又有些高兴起来了。“妹妹”一高兴就把她的手又伸出来了。她把她的手伸出来,拉住了安弟的手。
“妹妹”拉着安弟的手来到一张非常不起眼的、放在墙角的小凳子前面。
“妹妹”问安弟:“你现在一个月要用多少钱?”
安弟愣了愣。有点窘。但还是说了,声音蛮小的,说出了一个数字。
“妹妹”又问:“你知道老板买这张小凳子花了多少钱?”
现在安弟有点知道“妹妹”的意思了。她摇摇头,准备着听到一个让人吃惊的数字。
“妹妹”说了一个数字。结果安弟还是吃惊了。大吃一惊。
“你现在有点明白了吧。”“妹妹”朝脖子根那里抹了点香水。时候不早了,店堂门口开始有人影晃动起来了。
安弟突然觉得脑子里稍稍有点空白的感觉。安弟想,自己是有点明白了。但不知道自己的明白与“妹妹”说的明白是不是同一回事。
但不管怎样,安弟是有点明白了。
上班的第一天,安弟与王建军只匆匆打了个照面。
王建军来店里关照些事情。然后就走了。他朝安弟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在那种有些像烛光、又不是烛光的光源下面,任何一种注视都是有些模糊的,不那么清楚。但安弟发现,王建军与“妹妹”挺亲热的,王建军临出门的时候,还轻轻摸了一下“妹妹”的头发。灯光很暗,但这个动作,安弟看清楚了。
总的来说,这一天,安弟对王建军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后来回想起来,安弟想,可能多数还是因为那只小凳子的原因。
它与安弟的理想有着某些直接的关联。
咖啡有种说不清的味道
逢上店里客人少,或者时间很晚的时候,她们就坐着喝点咖啡。“妹妹”喝,安弟也喝,开始是“妹妹”烧好了,拉着安弟喝。后来安弟就自己烧了,咖啡的香味在店堂里就像一种空气。在这种空气里,安弟觉得很舒服。安弟觉得她就是应该生活在这种空气里面的。
在店里她们穿王建军定做的衣服。裙子很长,两边的分叉开得很高,因此走路走不利索。但看上去很好看。“看上去好看就可以了。”这话好像是王建军说的,王建军边说边抽烟,还呵呵笑着。王建军一笑,“妹妹”就也跟着笑。“妹妹”觉得自己穿这种新做的衣服特别好看,她在王建军面前走了几个来回,不停地说:“好看吧,好看吧。”
确实有很多人盯着她们看。
还逗她们说话。
“小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呀?”
“这么晚了小姐一个人回家?”
“小姐的腿真长呵,小姐的腿怎么这么长呵。”
“穿这件衣服,小姐的脖子……小姐的脖子呵!”
开始时安弟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后来安弟有些明白了,安弟有些明白了以后就觉得很无聊。但“妹妹”不觉得无聊。“妹妹”对于每个问题都能找出非常好玩的答案。
“腿长是为了追上你呵。”
“脖子长是为了看到你呵。”
“衣服紧?那你再买一件呵!”
客人们都很喜欢“妹妹”。他们坐在雕花的架子床上,兴致勃勃地听她讲拍电影的事情。听着听着,他们又让“妹妹”也坐到床上去,坐在床上陪他们喝咖啡,或者喝酒。他们聊得海阔天空,很富有阶级情感,也很具有地域概念。他们说“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姐,要是在南方呵!”让人感觉,“妹妹”就像一株需要移植的热带植物。这样讲着讲着,有时候喝得就有些多了。“妹妹”脸上红通通的,脸上红通通的“妹妹”开始唱电影里面的歌。她告诉大家这就是电影里面的那首主题歌,拍完电影以后她就学会了。
大家就拍起手来。还起哄。说“噢---噢---”
我听见从花园里传来的锣鼓喧闹
我看见从黑暗之中燃起了火光
可是我的身体无法移动
这屋子里有鸦片的气味久久不散
身上的衣服纤维断裂
绿如陈年老苔红如少女血色鲜唇
凝结的时间流动的语言
黑色的雾里有隐约的光
可是透过你的双眼会看不清世界
花朵的凋萎在瞬间
而花朵的绽放在昨天
“妹妹”唱着唱着突然就哭了。谁都没有想到“妹妹”突然会哭。“哇”的一声,眼泪就流下来,歌也不唱了。“妹妹”一哭,店堂里立刻静了下来。客人们觉得很没有意思。他们一点都不喜欢“妹妹”哭,“妹妹”一哭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他们大为扫兴,再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一分钟都不能。他们从雕花床上撤离了下来,嘴里说着“她喝多了,喝多了。”心里则骂骂咧咧地迅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安弟不知道“妹妹”为什么哭。
安弟想:大概是因为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吧。但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妹妹”。于是就烧起了咖啡。
屋子里又充满了那种让人舒服的空气。
安弟坐在那种空气里面,感到有些迷惘。
一个彻底现实主义者的开端
王小蕊穿上了那双大红色的尖头高跟鞋。鞋子还是显得很新。这种质地的鞋子总是能显得很新,看不清磨损,看不清折痕。这是它的好处。这样的鞋子,也常给人一种欢天喜地的、热闹的假像,这带动了人们的情绪,因此也是它的好处。
王小蕊一边穿鞋,一边哼着一首歌。男人爱潇洒,女人爱漂亮。歌里面是这样唱的,直截、明确,这样的歌词也显得很明亮,又明亮又简单,就像年轻漂亮的王小蕊一样。
王小蕊也去了十宝街。和安弟一样,她去十宝街的时候,也觉得自己与十宝街上的女孩子们不同。王小蕊倒是没有什么玉,王小蕊去十宝街的所有准备都是表面的,简单的,她内心里把握十宝街的方式也没有什么复杂之处。对于她来说,十宝街不存在什么深层次的意义,并不是什么历史或者宏观的产物,它只是一条奇妙的街市,充满了各样各样的可能性。而王小蕊认为自己胜人一筹的原因也是直观的:
她比那些女孩们要更年轻、更漂亮、更具有资本。
王小蕊感到很快乐。
平顶头是王小蕊上班第三天时遇到的一个客人。
他看上去像是东南亚一带的。很胖的身体上裹着很花的衣服,让人想起海边茁壮的骄阳、椰树,和口袋里大把大把的钞票。而且,那些钞票就像他脸上蓬勃的表情,说舒展就舒展,说飞扬就飞扬的。
他来店里买翡翠。
他说他是买给他太太的。他要这里最大最好的翡翠。他说他已经走了好几家店了。这里的交通很乱,人真多。他还说。他用奇特的、仿佛被热带的阳光晒得昏昏沉沉的南方普通话说出这些意思。然后目光就落在柜台后面的王小蕊身上了。
不再移动了。
这是王小蕊到十宝街上班的第三天。在这三天里老板已经教会了她们很多东西。
第一天是站。站要有站相,要挺胸收腹,这样才会有线条。
第二天是笑。要微笑。笑了才有态,女人有态,姿色顿添三分。
第三天上班时,老板先冲着王小蕊一笑。老板指着柜台玻璃下面的一排玉石翡翠,说:这里面的东西,有真货也有假货,但是每一件你都要当作真货来卖。
王小蕊学得很快。
而还有些东西,王小蕊是不需要老板来教的。
王小蕊很快就和平顶头聊了起来。首先当然是聊价钱。价钱与货色。王小蕊把七八块翡翠从柜台玻璃里拿了出来。光影的效果、王小蕊白晳丰腴的手指、以及平顶头快乐的神色,组成了一种极为美好的图景。在这样美好的图景下面,一切都演变得平和而速成。
王小蕊说了一个价钱。
平顶头也说了一个价钱。
王小蕊讨价还价。
然后平顶头再讨价还价。
王小蕊笑了。
平顶头的脸色也很舒展。
交易就这样成了。成得让王小蕊都觉得有些出乎意料。把一块不明来路的假货说成货真价实的名品,并且竟然如此迅疾地成就交易,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王小蕊是聪明的,聪明的王小蕊明白事情不会这样简单。不简单也好,王小蕊也不希望事情就这样简单。
果然,平顶头说话了。
平顶头说他是否能邀请这位小姐去他住的酒店喝一杯咖啡?
平顶头说得非常坦然,几乎不带任何前因后果的解释。并且,平顶头的这句话是对着王小蕊的老板说的。这些都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他隐隐约约地明白,或者听说过,王小蕊这样的女孩子在十宝街上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觉得很多事情是可以并且应该直截了当的。他相信自己处理得附合规则。第二,则是潜意识里面的。他觉得这样的女孩子全都附属于一些东西。或者与一些东西达成某种契约。或者是金钱,或者是权力。反正是一些极为现实、极为可视的东西。而现在,她的老板就能暂时作为这种东西的替代品。
王小蕊和她的老板都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王小蕊惊异于平顶头的直接。而她的老板则有些捉摸不定:
这个刚来三天的漂亮的女大学生,她会接受这样的明显带有陷阱意味的邀请吗?
王小蕊跟着平顶头走出了店门。
她听到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踩出的声响。非常清脆,同时也非常单一。这是她第一次跟着一个陌生人穿越这条奇特的街市。一个陌生男人。在走向这条有着无数隐秘灯光的街市时,在一脚跨出店门的那个瞬间,王小蕊感到了微微的眩晕。
她感觉到了无数双的眼睛。就像她曾经向那些女孩们投射的那样。
她还觉得,从目光的投射者转化为目光的承受者,也就是从看别人,到被人看,这种变化也是非常奇特的。就在刚才,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她已经顺利地做成了一笔物值倒挂的生意,并且还将会从中提取她应得的那份利润。这意味了一个崭新的开始。这种崭新的开始是没有磨损与折痕的。她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创造者。而她那些胜人一筹的资本,也正在显露出与众不同的功用。
王小蕊是不迷惘的。
她昂起头,接受着这样的变化。
以此作为一个彻底现实主义者的开端。
小资产阶级的威力
安弟第一次见到王建军的姨妈,是在一个雨天。
王建军让安弟去他姨妈家拿两件玉器,放在店里代卖的。安弟就去了。
是那种非常老式的石库门洋房。虽然安弟整整绕过了小半个上海市才找到这个地方,但它留给安弟的第一印象却是:它太像十宝街附近的那些石库门建筑了。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而令人迷惑,以致于王建军的姨妈在阳台上探出半个头,向安弟挥手的时候,安弟还迟迟没法反应过来。
是个上了年纪然而非常时髦的姨妈。这有点出乎安弟的意料。
即便在家里,这个时髦姨妈也化着非常过份的浓妆。这也有点出乎安弟的意料。
然而最出乎安弟意料的却是:在这个穿着花孔雀衣服、涂了血盆大口的姨妈身上,却一点都看不出俗气。她牵了一只巨大的长毛狗,站在穹窿弯顶的转角楼梯尽头。楼梯很长,并且在每个转角处都有很大的窗户。经过那些窗户时,能清楚地听到雨声。雨打在玻璃上。还有,就是那只长毛狗奇特的叫声。不尖利,但威严。非但威严,而且还是华丽的。就在这雨声与狗叫之中,安弟向王建军的姨妈家走去。
很久以后,安弟会再次回想这样的情景。安弟觉得这样的情景其实就是一种象征。这样的情景还让安弟产生了某种幻觉。这种幻觉,在安弟冥想着脖子里那块玉的来历时有过,在安弟狂热地追寻祖上的贵族血统时有过,在安弟坐在“海上繁华”的那只小凳子上时也会产生。安弟觉得它并不仅仅与金钱有关。当然,它也存在着一个前提,那就是:它确确实实是与金钱有关的。
王建军的姨妈显得很客气。她把汪汪直叫的狗牵进房间,又伸出一只涂了指甲油的手,轻轻拍了它几下。狗就趴在地上了,狗一趴在地上,就成了一大堆的皮毛,就成了房间里的一种景致,和“酒饱饭足”这四个字。然后王建军的姨妈就招呼安弟坐。她自己则坐在安弟的对面。安弟注意到,她坐下时,挺了挺腰,还把有些臃肿的小腹收了一下。并且,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显得非常安详。她还朝安弟笑了笑。仿佛那个臃肿的小腹正长在安弟身上似的。
她问安弟走这么远的路,是不是觉得很累。安弟说不累不累。安弟想了想,就又说了一遍,不累不累。她又问安弟雨下得大吗。安弟说出来时是大的,后来就小些了,就不大了。安弟显得很拘谨。站得很拘谨,坐得很拘谨。说话也很拘谨。她甚至还差些把手里的茶杯也打翻了。安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打扮过份的老女人,这个画着血盆大口的女人,她身上的那种奇特的力量,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安弟发现,王建军的姨妈在观察她。
她还发现,王建军的姨妈显得很沉着。当然,观察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沉着的。因为掌握着主动权。
安弟悄悄地看了眼自己。
今天她穿得挺朴素,像个女学生的样子。她的神态也是女学生的神态。因为雨天的阴翳,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是那种弱小的有些惊魂的苍白。而她那块很有品质的玉正挂在脖子上,隔着厚厚的衣服。
“你是在上海长大的吗?”王建军的姨妈问道。
“ 是的,我是上海人。”
安弟的声音挺小的,有些迷茫。
“喜欢上海吗,这种老房子。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喜欢新式的东西了。”
王建军的姨妈一边说话,一边摆弄着脚上的鞋子。安弟惊讶地发现,她竟然穿了一双细高跟的皮鞋。非常古老而经典的式样。这双鞋子衬着她已显臃肿的体态,有些像河边的细脚仙鹤。更为奇特的是,在她的身上,这种明显的不协调,却表现为一种莫名其妙的虔诚与定力。你真的一下子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越是打扮得过份,却越是显得高贵。因为每个细节都是经得起推敲的,都是极为精致的。有着一闪而过的光芒。
安弟突然想起了“海上繁华”。那些神奇的光影。无可言喻的迷离景致。
“你倒是挺像上海的女孩子。走在以前的淮海路上的。下午,有一点点阳光。我一眼就能看出那种女孩子。现在,看不大到了。不太多了。”
安弟把手里的杯子握了握。不知道怎样回答这句话。安弟想,她可能指的是自己的眼睛。
“你在那里打工吗?”
王建军的姨妈突然又问。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安弟看出来了。
是的。安弟说。安弟还说现在有很多同学都在打工。对于自己的社会经验和口语水平都是一种锻炼。
王建军的姨妈沉默了一会儿。在她沉默的时候,地上的那条狗竖起耳朵听了一下,然后又甩甩尾巴,重新趴了下去。
“现在的上海,我不大认识了。”
王建军的姨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它可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了。”她朝安弟笑了笑。露出非常白非常整齐的牙齿。
安弟从王建军姨妈家出来时心情有些压抑。
安弟认为她感受到的这种压抑和拘谨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那就是王建军姨妈身上的某种神奇的力量。那条巨大的长毛狗、屋子里时有时无的花香、墙角的几件老式红木家具、那口明显经过很好保养的白牙齿,全都在积聚与补充着这种力量。还有那双不协调的高跟鞋,以及对于这种不协调的完全置之不理。它们来自于对于生活的高度自信,来自于对于生活方式的顽强固守。这本身已经构成了力量的来源。
安弟从雨后安静的弄堂向外走。她想起来,在一些书上看到过这样的情形。书上把这样的人称为小资产阶级,把这样的生活称作小资产阶级的生活。那么,最后的解释或许就是简单的,这力量或许就是小资产阶级的威力。他们拥有一些东西,他们相信这些东西,所以他们固守这些东西。他们是时代的局外人。就像安弟脖子里那块世代相传的美玉。
所以说,安弟接下来的一些思虑便是顺理成章的了。那是两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第一,如果王建军的姨妈没有那么多钱,她还会拥有这样的力量吗?
第二,安弟的力量与相信又该从什么地方来呢?
对于第二个问题,安弟觉得无法回答。
王小蕊说她没有进房间
王小蕊跟着平顶头去了酒店。
在酒店门口,一个穿深色制服的保安看了他们一眼。也有可能,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注意他们,但王小蕊觉得他注意了。
他们先在酒店大堂外面的喷泉边散步。平顶头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看着王小蕊说:你很漂亮啊。他还说,他这次来中国大陆,看到了好多像她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比如说在江南一带,在整个华东地区,以及南方。他说这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就像正在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中国一样。
真是好啊!他说。
他问王小蕊:你是学生?你真是学生?你是学生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的裙子,还有鞋子?你们这里的学生都穿得这样漂亮吗?
王小蕊说自己真的是学生。在上学,读一门综合学科的专业。王小蕊说白天上课的时候一般不穿这样的鞋子。但晚上会穿。因为晚上是在打工,是接触社会。
平顶头问:你去过东南亚吗?
王小蕊摇头。
平顶头又问:你有护照吗?
王小蕊还是摇头。
平顶头就不说话了。平顶头接着又讲:我们去喝一杯吧。
大堂侧面的酒吧里光线很暗。这个年代段,是类似于酒吧的公众场所光线达到最低值的年代段。道理则非常简单:光线调控的开关刚刚回到人们手里。无数的可能性迅疾展现。而当过了这个阶段以后,人们又将会发现光线的另外一种功用。
很多事情是简单的。或者说归根到底是简单的。因此只有放在正常的光线下,才可能还原到最原来的因果。
王小蕊和平顶头在光线昏暗的酒吧里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平顶头的手就伸了过来。从王小蕊的身后伸过来。它在王小蕊的后背上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停留在王小蕊的屁股上。
灯光很暗。有人在唱歌。但不知道唱歌的人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注意到平顶头的手。也没有人注意到王小蕊一下子涨得通红的脸。
王小蕊说你不要这样。
王小蕊压低了声音。王小蕊说我们可以讲讲话,就像刚才那样讲讲话。她把平顶头的手往外面推。平顶头反而在手里使了点劲,还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王小蕊有点急,不知怎么就把平顶头弄疼了,平顶头哇的一下叫了出来。
平顶头说话了。他说你很一本正经嘛,他说这种事情本来很简单,就是玩玩嘛,他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平顶头说得很快,他说话说得很快的时候,语调就变得非常滑稽。
王小蕊出门的时候,门口的保安突然拦住了她。门口闹哄哄的,可能酒店刚才出了点什么事情。
“你是什么地方的?”保安问。
王小蕊愣了一下。突然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我没有到房间里去。”
王小蕊是这么说的。王小蕊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会从自己的嘴里冒出来的。只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另一种则来自于潜意识。也就是说,总有那么一天,她是会走进那些房间的。她早已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在很早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王小蕊还是稚嫩的。
保安笑了。他把伸出的手略微挥动了一下,示意王小蕊可以走了。
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挺有意思。
他也不想追究什么。因为对于这样的人,他实在是看得太多了。并且他认为,在本质上,她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她们的眼睛相遇在一起,又分开了
安弟和王小蕊都没有讲过在十宝街打工的事情。
两人都隐约感到了什么。但也都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两人的相处变得有些客气,或者说客套。有时候,她们仍然相约着上街。她们换好衣服、换好鞋子,再整理好头发。她们现在都变得越来越漂亮了,非但是漂亮,还有些其他的东西。很特别。她们现在一出现就是特别的,比其他的那些女学生要多出些什么,也要少掉些什么。具体的多出来、或者少下去的物质与精神的部分还没法下以定义,但区别是明摆在那里的。
也正因为对于这区别的意义所知不多,无法确定,所以她们现在尽量回避一些实际的、真正感兴趣的问题与疑虑。
她们的眼光变得有些闪闪烁烁。游移不定。
现在她们开始去一些比较高档的商厦。那些商厦里面的音乐声很轻,还有些香味。香味也是似有若无。她们一走进去,就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安静。沉甸甸的。她们在这种奇怪的沉甸甸的安静里面走来走去。对面也不时有一个、或者几个女人向她们走过来。
她们与怯生生地第一次走进这里的王小蕊、安弟她们完全不同。
她们与夜市货摊上出现的那些女人也完全不同。
她们径直而自若地向那些柜台走过去。在晶莹的闪着银光的玻璃下面,陈列着经过一个特殊年代以后,第一批被加以昂贵关税、从而顺利入关的进口商品。这些商品的价格是惊人的。至于它们的外表,有些也很惊人,有些则非常淡泊与游离。它们自信而随意地出现在那里。等待着一个人自信而随意地、运用等价交换原则来获取它们。
“真漂亮呵。”
王小蕊说。小心的,怯生生的。
“是呵,真是漂亮呵。”安弟也这样说。
她们惊讶地看着商厦里的那些女人。看着她们优雅地从皮包里取出钱夹。她们的手上涂了莹光指甲油,淡色的,细致的。她们买下了一个不那么起眼的小东西。一枚胸针,或者一小管口红。用那样昂贵的代价!而它们仅仅只代表了那样小的一个生活细节呵!
两个人都有些黯然。她们的眼睛有时候突然相遇在一起,又很快地分开了。
一些能说的话,在刚才惊讶而羡慕的眼光里都已经说了。
而还有些话,她们暂时还不想说。
有一次,晚上突然下起了雨。店里稀落落的没几个人,“妹妹”又恰巧有事出去了。
正在放一张三十年代的唱片。一个尖锐的女声暧昧地唱着。歌词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你的话,那么这个日子是没有办法过的。为什么不能过呢,因为心碎了。心碎了就什么事情都没法做,就只能去闯祸。在旧唱机旁边的红木桌上,四个人正打着牌。他们声音有时高些,有时低些。他们还为押注争了几句,又很快不争了。
王建军向安弟指指他身边的一张椅子。他说我们聊聊天。
安弟向那张椅子走过去的时候,闻到一股酒气。王建军在抽烟。王建军一边抽烟,一边还从嘴里冒出一股酒气。
王建军看了安弟一眼。王建军说:“在这里还好吗?”
安弟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安弟一下子不能确定王建军究竟想问她什么,所以没有马上说话。但安弟还是点了点头。安弟今天还是穿了那种两边分叉开得很高的裙子。安弟现在已经能够穿出这种裙子的味道来了。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懂得接受环境的种种暗示。这一点,王建军或许也看出来了。因为他又看了安弟一眼。他还说:
“你很特别”。
这回安弟听清楚了。王建军说的是:“你很特别”。安弟觉得这句话可以有许多种方式进行解释。这是一句语义不明、不很确定的话。这与王建军平时的风格有着很大的区别。所以安弟由此推论:今晚的王建军是个不太一样的王建军。这让安弟稍稍感到些尚未适应的紧张。
王建军又点了根烟。这时候,大半个王建军就都掩藏在烟雾后面了。王建军变得有些虚无缥渺。在昏黄的灯光下面,他甚至还显出了一点忧郁。
“你是上海长大的吧。”王建军问安弟。还没等安弟回答,王建军就接着往下面说了:“从小在上海长大、与不在上海长大是不一样的。有些非常细微的差别。好比说,我姨妈就一眼看出了你。她挺喜欢你的。”
安弟眼前飞快地闪过那个细脚仙鹤似的形象。雨点打在转角楼梯的玻璃上。而狗的叫声是华丽的。让人想起灿烂明亮的色彩。
“上海是个招人喜欢的地方。”安弟小声地说。
“你喜欢上海吗?”
“其实是喜欢的。”
“你和她们不大一样。”
“他们?”
“我都看在眼里了。我知道的。”
安弟突然感到有些惶惑。几乎还是陌生的王建军,竟然把有些话讲到了她的心里。当时的安弟还是没有经验的。而没有经验的人则是相当容易被人感动的。而实在也从来没有人把话讲到安弟的心里去过呵!
那天晚上,两个人真是前前后后说了很多话。先是王建军说得多。王建军已经喝了很多酒,又让安弟拿了再喝。王建军问安弟是不是知道对于上海石库门的一种比喻。安弟就说不知道。王建军说,上海开始繁华,大致是从太平天国攻打江浙开始的。那些难民拥入上海的时候,腰里大都是有钱的,并不是上海人说的那种瘪三。租界看到了这一点,就迅速地造了大量石库门房屋,有些是卖的,还有些是租的。石库门本来就是在里弄里,里弄又有可以封锁的大门,要是暴乱真的侵入上海,里弄封锁起来,一弄的石库门都是安全的。要是里弄守不住,每个石库门也是墙高门固,很可以抵挡一阵。对于难民来说,这种大堡垒套小堡垒的安全设计,真是惊魂的归宿。
“你知道吗,惊魂的归宿”。王建军接着又重复了一遍。
安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安弟说真没想到你会讲这样的话。王建军就笑了。王建军说为什么我不能讲。安弟有些犹犹豫豫的,安弟说:我以为你是个商人。王建军就又笑了。王建军说:你从小到大,看到过几个真正的商人?你知道这世界上究竟有几种类型的商人?你知道商人最喜欢的是什么,最害怕的又是什么?你知道吗,你不知道。
安弟给他说得有些窘迫。一下子又不好争辩。安弟觉得,王建军今天真有些玄妙的意味。他和平时非常不一样。因为平时的王建军看上去是很简单的,是安弟能够懂得的:一个精明的金钱累积者。还有一些时髦的书面语,称这种行为叫做:原始积累。但今天的王建军似乎有意识地跳入了某种精神领域。他的表情有些迷惘,他的说话也有些迷惘,而平时那种果敢决断的气息则削弱了很多。今天的王建军有些类似于“海上繁华”里的烛光,而不是牧羊者了。
而确实也处于迷惘中的安弟,恰恰是对烛光感到亲切的。她甚至错误地认为:王建军的迷惘,和她的迷惘是同样一种类型的。
安弟对王建军讲了那块玉的事情。
安弟说她非常喜欢外婆生活的那个时代。那时候的上海。而这也是她选择“海上繁华”的一个原因。安弟说“海上繁华”与十宝街上的其他店还是不同的。
安弟说这句话的时候,王建军没有表达什么意见。他注意地听着,然后又抬头看了安弟一眼。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你留意过秋天的柿子树吗?
安弟愣住了。
有一次,我在姨妈家楼下的弄堂里看到那棵柿子树。正好是秋天,结了好多红色的柿子。是个晴天,没有云,天蓝得吓人。
王建军是这样说的。
在对于很多事情都已经洞察通透的很久以后,安弟仍然觉得,王建军对于柿子树的几句描述是一种迷语。这种描述太柔软了。与安弟对于玉的回忆、对于外婆的回忆太吻合了。它足以打动当时的安弟。很久以后,安弟会想:王建军当时是有意这样说的?还是他酒后的某种真实状态?
很久以后的安弟将选择后面一种回答。当然,这是负负得正的侥幸表现。与信念没有关系。
而在当时,如果安弟知道,王建军前几天在一宗很大的生意上给朋友骗了,他的心情很郁闷,突然而来的人世无常的感受、与跳动而逝的善意。那么,安弟或许能领会到一些另外的意思。那些柔软的话与倾诉---如果是很久以后,一个坚强的富有内心力量的安弟,她再次面对的时候,很有可能仅仅是微微一笑---理解归理解,要付之以感动,就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情了。
但当时的安弟印象最深的就是:
王建军在讲到柿子树时露出的那种虚幻表情。那是让安弟感到亲切的表情。感到两个人之间距离突然接近的表情。
当然,也是事情继续往下发展的一个动因。
什么是可以的,什么是不可以的
王建军送给安弟一块翡翠。是块不大的翡翠。绿绿的。但不管怎样,它是一块宝石,并且看上去相当漂亮。
王建军让安弟拿它去镶一枚戒指。王建军说,这样的戒指镶出来,虽然会有些脂粉气,但那种脂粉气是纯正的,是以前老式的上海女人才会有的。王建军还让安弟去做件旗袍,“只有真正的老式旗袍才能与它相配。”王建军说。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安弟身上开叉很高的长裙子。
“不是这样的,虽然也很长,叉也开得很高,但它们是完全不同的。”
安弟犹豫了一下。然后就收下了那块翡翠。安弟收下那块翡翠以后就笑了。就像几乎所有女人得到漂亮东西以后的表情。当然,安弟认为她的感受是独特的。安弟认为王建军的这个行为具有某种美学上的意义---与他讲到柿子树时的虚幻表情是一致的,与打在他姨妈家玻璃上的雨声是一致的,与“海上繁华”留声机里的歌声是一致的。更重要的是,与安弟内心的一些理想是吻合的。
还是那句老话,还是那两个老词:物质,还有精神。因为已经认同了王建军对于蓝天和红色果子的描述,安弟便认为,王建军的物质里面,都带有着精神的特质。就如同安弟认为:淡色晶莹的外婆传下来的玉,与大红色的尖头皮鞋是不同的;去十宝街的自己与去十宝街的别人是不同的;带有精神特质的物质与纯物质也是不同的。因此也就可以推论说:接受诸如此类的礼物---带有精神特质的物质,是可以的,是应该的,是令人愉悦的。
很多天以后,安弟将对一个词产生一种深刻的理解:幼稚。
很多年以后,安弟又将对另一个词产生一种全新的判断:人性。
王建军请安弟去参加一个舞会。
王建军说那是个化妆舞会。每个人都带自己固定的舞伴,穿自己喜欢的那种风格的衣服。王建军还说,在那样的舞会上,你会认识各种各样的朋友。慢慢的,你自己就会产生出准确的判断,哪些人对你是有用的,哪些人会与你产生一种天长日久的联系,哪些人你对他笑一笑就可以了,而在哪些人面前,你必须保持沉默。王建军说那是你走上社会的必修课,前提则是,你必须牢记:这只是一场化妆舞会。
安弟没有听懂。隐隐约约地懂了,但仔细一想,却仍然没有懂。
他们临出门的时候突然下雪了。
开始时是小雪,有点像雪末,后来一下子就大起来了。两个人在路边等车。雪掉在王建军的衣服上,又掉在安弟的衣服上,很快就化了。
为了跳舞,安弟穿了丝袜和高跟鞋。安弟的脚感到很冷,安弟就不时地在地上蹦一下,再蹦一下。王建军的手上则提着为舞会准备的两个面具。一个是狼面具,另一个是羊面具。
王建军对安弟说:“你戴羊面具,我戴狼面具。”安弟就笑了。安弟说你真有意思。
两个人挨得挺紧的。因为冷。也因为下雪的时候,路上的行人就少了,即便是灯火阑珊的十宝街。街上一下子变得空落起来。倒是有几个人在走,不过都高竖着衣领,低沉了头,看不清哪个是匆匆的路人,哪个是附近学校里漂亮的女学生,哪个则是裹着皮裙、脚踩长统靴的“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鸡”。因为下雪,有些事情突然变得单纯了起来。比如说,安弟忽明忽暗的心思,和王建军注视她时瞬间里的眼神。
安弟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放到嘴边,哈了口热气。
安弟觉得有些事情是正在形成中的,是可以让它不再改变的。就像雪结成冰。安弟忘了,雪受到热就会融化。即便已经成为了冰。
因为归根到底,它只是一个过程里的东西。
王建军有些喝多了。今天晚上来化妆舞会的好多人都喝多了。四周放着好多铺了丝绒的桌子。桌子上摆了酒瓶和酒杯。还有一些穿了白衬衫、黑西服的服务生站在旁边。他们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只要一有人走过去,他们就立刻面露微笑。他们把红葡萄酒倒进你的杯子里。他们把白葡萄酒倒进你的杯子里。他们把久违的绅士风和优雅习气统统倒进你的杯子里。还有香槟。那些香槟,他们训练有素地开了一瓶又一瓶。
大家喝得脸红通通的。一个人脸红通通的时候,往往就显得特别诚恳。看着别人红通通的诚恳的脸,彼此就免不了有些感动。
安弟也有些感动。
王建军拉着安弟跳舞。他把安弟搂得很紧。安弟不很习惯,红着脸挣扎着。但王建军仍然把安弟搂得很紧。王建军说今天是圣诞节,他说你知道吗,今天是圣诞节,圣诞节的时候应该人人相爱。安弟的动作便有些迟疑下来。王建军继续说,神在天上看着我们,神喜欢看到大家彼此相爱。
安弟就完全不挣扎了,并且闻到了王建军嘴里的一股酒气。
舞会进行了一大半的时候,王建军对安弟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姓魏,你就叫他老魏好了。”
这样老魏就来到了安弟的面前。
老魏看上去像个中年人,但或许年龄也就和王建军相差不多。老魏比王建军胖,特别是他的肚子,把衣服向外撑出很大的一块。这样的肚子,让他显得很有城府和阅历的样子。当然,这样的肚子,还能让人联想到金钱或者权力这些东西。老魏的眼睛看起人来很有意思。安弟认为它像一把刀子。到了后来,安弟的眼睛也像一把刀子的时候,安弟就会发现,这样的眼睛里面,其实也有着很多很多其他的东西,它们的性质与刀子不太相同,或者完全不同。但那时候安弟是不知道的,是看不出来的。安弟只觉得一把锋利的刀子向她迎面逼来。只一眼,就把她去伪存真,里里外外看了个十拿九稳。
老魏向安弟伸出手。老魏说:“你好。”
老魏和安弟握手的时候,咧开嘴笑着。自始至终,老魏一直是咧开嘴笑着。几年以后,安弟和老魏再度相逢,安弟问老魏,安弟说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搞不明白。老魏说是什么事情。安弟讲:你第一次和我见面的时候,就是那次圣诞舞会,为什么你一直在笑,一直咧开嘴不停地笑,这是为什么呢。老魏回答道:因为我对你有把握。一见面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我对你很感兴趣。我认为你骨子里是个极好的商人。只不过那时候你还是稚嫩的。
安弟大为吃惊。
老魏说话的时候或者咧嘴笑着的时候,就会露出里面黑黑的牙齿。后来老魏告诉安弟说,这种牙齿叫做烟牙,是老抽烟的人、一天抽两包三包烟的人才会有的牙齿。老魏说这话的时候手里就叼着一根烟。老魏说你看到我抽烟的姿式了吗,不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烟,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
安弟就仔细地看了看。安弟说看到了。
老魏就问:你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区别吗。
安弟想了想,安弟说讲不清楚,好像觉得确实是有区别的,但真的是讲不清楚。
后来安弟就能讲清楚了。非但能讲清楚用食指和中指夹烟、与用大拇指和食指拿烟的区别,还能讲清楚眼睛里各种刀的区别,穿皮短裙的“鸡”与不穿皮短裙的“鸡”的区别。后来安弟认为,人只要穿越了某条鸿沟,世事便会了然于心。这个了然于心,其实就是把复杂的东西重新变为简单的过程。类似于抽筋剥皮。剥到底了,总是骷髅。所以说力量是必须的,还有,就是某种程度的麻木心态。
它往往由洞察组成。
圣诞节的晚上安弟还不具备这样的力量。
有些事情,安弟是感到迷惑的。安弟想:这个老魏,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他长得不太好看,很粗壮,就像住房术语里讲的那种毛坯房,没有经过打磨的。而他说话的样子则类似于社会上的老油子。干脆一点讲,安弟觉得他就像个骗子,用上海人的话,叫做老克腊。但王建军好像不这样认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王建军对老魏特别热情,特别殷勤。而且王建军似乎希望安弟也对老魏特别热情、特别殷勤。
王建军让安弟请老魏跳舞。
王建军对安弟说:你应该主动一些。见安弟没有马上站起来,王建军就又说话了,王建军说老魏是个非常成功的商人,做生意做得非常好。“现在我就在和他做一笔生意。”这句话王建军说得比较慢,比较在意。“虽然前面一笔生意我做输掉了,输给他了。但我是服的。”王建军讲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说了。王建军点了一根烟。安弟注意看了,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的。并且略微有点抖动。
老魏和安弟跳舞的时候,肚子贴着安弟的肚子。老魏也不对安弟讲上帝、讲神、讲人人相爱。老魏统统不讲这些。老魏只是咧着嘴笑。一边笑,一边露出里面黑黑的牙齿。等到跳第三个舞的时候,老魏甚至点起了一根烟。老魏一只手搂着安弟跳舞,另一只手腾空出来抽烟。
安弟觉得非常尴尬。甚至还有种轻微的恐惧。这个老魏,他对她好像是挺感兴趣的,但他的方式她不熟悉。或者说她无法把握。对这个人,她整个的感到是一个谜。还有王建军。他对老魏的那种态度,他希望安弟对老魏使用的某种态度。如果说,安弟认为,王建军讲的“圣诞节的时候应该彼此相爱”是可以的话,那么王建军就不应该让老魏搂着安弟跳舞,并且是肚子贴着肚子,并且是边跳舞边抽烟。但王建军明显认为这是可以的。是他所愿意看到的。
也是几年以后。有一次安弟和老魏聊天。
因为一件具体的事情老魏生发了很多感慨,老魏对安弟说:
你知道我吃过多少苦吗?我告诉你,你根本就不会知道。我还要告诉你,我是个骗子,但我同样被人骗。
安弟感到一阵彻骨的心寒。她突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化妆舞会。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走进去,每个面具都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有的像狼,有的则像羊。那时候她还是迷惑的。比如说:什么是可以的,什么是不可以的。渐渐地有人走过来,告诉她,这是一场游戏。渐渐的,她开始知道,凡游戏必有规则。但问题在于:规则未必明说,明说的又未必当真。
但那时候她还是不清楚的。那时候她很迷惘。
换句话说,那时候,她还具备着不怕受骗的力量。
柿子树的果子在晚上是黑色的
王小蕊站在一处路灯下面。是圣诞节。
路灯的对面就是教堂。一个外观与内部都比较简单的教堂。门前种了排树,不是常青树种。隔开这排树,就是人来车往的街市。王小蕊站在那里,看到黄昏时的云层渐渐压下来,正好压在教堂穹窿形的弯顶那里。
去十宝街的第二个月,王小蕊就换了一种发型。不用“飞机翘”了。即便十宝街上的女孩们并没有这样的改变。在这方面王小蕊往往具备着惊人的悟性。王小蕊的鞋也有了变化。红色再也看不见了,但仍然有着光亮的质地,仍然是热闹的,要把磨痕使劲藏起来的。
街上很多人在走。他们看上去都具备着旺盛的生命力。明确的目标。朝气蓬勃。很多人走过王小蕊身边时,都要回头看上一眼。或许真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隐藏在这个女孩的身上。某种隐秘的可能。接近这种隐秘所需要的力量。以及罪恶。是的,罪恶。更重要的是:一种触手可及的美质。
路边的教堂里挤满了人。并且仍然不断地有人走进去,又走出来。
主耶酥啊/关怀我的好牧人/你深爱我/为我舍命/求你今日帮助我/让我认得你的声音/跟随你的引导/阿们。
伴随了这样的颂词,有个人从教堂里面走出来。是个中年人,和街上所有的中年人没有什么分别。这个中年人朝自己手上哈了口热气, 再把大衣领子竖了竖。然后他就看到了王小蕊。他朝王小蕊走了过去。
“你好,小姐。”中年人说。
王小蕊抬起头,看着他。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今天是圣诞节呵。”中年人的脖子从高高竖起的大衣领子里伸出来。也就伸出来那么一点。样子挺滑稽。他见王小蕊不说话,就又说了一句:
“天真冷呵。”
王小蕊漂亮的眼睛朝上弯了上去。她突然很了悟很有把握地笑了起来。
中年人愣住了。一下子又明白了过来。他也笑了,并且终于恍然似地说:
“你是鸡。对吧。我知道了,你是鸡。”
商人们
如果从外表上看,王建军和老魏基本上都属于标准的商人。真正商人的气息往往无处不在。即便王建军把胡子刮得再干净、牙齿再白再没有烟迹也无济于事。但他们还是有明显区别的,比如说,王建军身上的商人气息,更多来自于由内而外的资质。看上去,他很精明,但同时,他又是儒雅的。有些事情还在把握之中。还有些矛盾。就像士兵拿着枪第一次冲上战场,远远的敌人杀过来了。硝烟弥漫。杀声震天。但老魏不是这样。老魏很容易让人想起另一个概念:心狠手辣。
老魏是个苦出身的人。安弟和王小蕊曾经讨论过的一个论点,在老魏身上倒是完全能够适用:有时候,真的让人怀疑,是不是一个人的品质是在童年生活中就确立了的。而且很可能,富裕明亮的生活,才是一个人纯净坚韧品质的最好营养,而不是苦难贫穷的生活。如果说,在安弟和王小蕊身上,这种论点还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那么,老魏便是这论点绝好的、确凿的证人。
几年以后,老魏有机会和安弟谈谈出身、谈谈童年生活、谈谈艰辛的创业之路时,安弟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那简直是一本血泪史。安弟几乎怀疑是老魏自己编出来的。因为有些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安弟这代人能够达到的想像。老魏用他发黄的大拇指和食指夹着烟,用刀一样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空气。老魏的牙齿边缘是黑色的。老魏还说,他的心滴着血。
在老魏的叙述中,安弟知道他出生在农村。很穷很穷的农村。他的父亲是个酒鬼,一喝多酒就打他的母亲。母亲则很软弱。总是哭。老魏说他小时候,穿着长满虱子的单衣走几十里路,去贩卖一点小东西。那是个下雪天。漫天的大雪……
后来安弟认为,在老魏对于童年的叙述中,有些东西是来自于他的想像,或者说是幻觉。他小时候或许真的吃过苦,这一点,安弟是相信的,并且是确信的。但或许并没有那么多,那么深重。问题在于,有些事情,在老魏身上留下了烙印。比如说:贫穷。由贫穷产生的屈辱。由屈辱汇集的阴暗。以及由阴暗组成的对于不明之物的仇恨。
是的。仇恨。正是这种确凿的、像果核一样坚硬的东西,组成了老魏对于这动荡时势的认知:他是洞察的。一针见血。他也是狠心肠的,因为他认为,从根本上,这世界就亏欠于他。因此,无论他怎样索取与报复,全都是不为过的。
老魏和王建军是生意上的朋友。但老魏否认这种说法,他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清楚,他们是合作伙伴。当然在另一个层面上,他们或许是朋友。比如说,在大家都喝多了酒的时候。
老魏自己有个公司。也有人说老魏的公司其实是个皮包公司。但大家都承认老魏的脑子好,对生意场上的判断时有奇招。对他的称呼也很有意思。十宝街上的人大多叫他老魏,而不是魏总什么的。因为大家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大家都认为:老魏的智慧高于他的资产,老魏是一个具备商业灵魂的老魏。虽然大家有时候鄙夷奸诈, 但老魏的奸诈仿佛就是应该的奸诈。还有老魏的狡滑。老魏的心狠手辣。这一切在生意场上不能完全称之为贬义的词语,在老魏的身上都能焕发出别样的光彩。都能被赋予别样的意义。
而这种资质,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称呼可以概括的了。
王建军其实也很佩服老魏。
他们以前合作做过几笔买卖。王建军出大部分资金,老魏出小部分资金和大部分头脑。结果都很成功。关键性的谈判通常总是由老魏出场。这种出场有许多好处。因为老魏的精明与犀利早已是一目了然,不想掩饰也不必掩饰了,所以一些小奸小坏小聪明的商人反倒感到了失落,还有压抑。一下子无处下手,便有些慌张。漏洞与疏忽就来了。
所以王建军认为,坏到了大坏,便有了力量。这是王建军认为自己不如老魏的重要原因。那时候王建军认为自己还是有幻想的。他的“海上繁华”咖啡馆。他奇特的留有旧时代痕迹的姨妈。弄堂里的柿子树。虽然他有时候能看到它,有时候不能看到它。它们共同组成了他的幻想、他内心深处软弱的不彻底的部分。
渐渐的,王建军开始明白,对于商人来说,这些,都是他先天不足的地方。因为先天不足,所以总有一天,他是会败给老魏的。但同时,只要他真的败了,只要他真正地被人骗过,感到那种痛,感到那种屈辱,那么,离他脱胎换骨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王建军知道:这个过程,是一个商人必须经历的过程。而老魏只不过已经抢先于他完成罢了。
一个人在一夜之间可以产生的变化
有一件要命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安弟发现自己爱上了王建军。说爱可能严重了一些。或许是喜欢,再说得准确些,是在乎。
首先,她开始注意起王建军和“妹妹”的相处来。
王建军让“妹妹”走过来。走到他的跟前来。他夸奖“妹妹”的身段、曲线,夸奖她的丰乳肥臀,然后再讲上几段黄色笑话。“妹妹”就跟着吃吃地笑,还有些忸捏的样子。但王建军对“妹妹”从来就很有分寸,顶多就是摸摸头发、拍拍肩膀什么的。安弟还发现,王建军喜欢看着“妹妹”和客人们打情骂俏。他笑咪咪地一边抽烟一边看,还呵呵地乐着,关照安弟把唱机上的唱片换掉,放上一张《夜上海》。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王建军用脚打着拍子。用手打着拍子。手和脚都沉在暗黄的灯光里面。暗黄色,明黄色,灿黄色。黄金的颜色。金钱的颜色。权力的颜色。还有许许多多的脚和手,也在这样的灯光下面。有些脚和**织在一起。有些手和手交织在一起。
有一次,在这样的灯光里面,安弟故意在王建军面前提起“妹妹”。她试探他。她说:“妹妹”真美呵。特别在晚上的灯光下面,真是越夜越美丽。
王建军笑了,用眼睛看她,却不急于回答。或者根本就不想回答。
安弟就有些明白了。她想,或许真是这样吧。或许真是像她想的那样吧。
王建军终于请安弟吃饭了。不是下雪的圣诞节,不是可以人人相爱的日子。就他们两个人。在晚上。
两人在路上都有些沉默。一前一后地走。王建军在前面,安弟在后面。略微慢个半步的样子。王建军停下来点过两次烟,脚步便收住了。但安弟仍然还在后面。没有要马上跟上去的意思。
安弟认为王建军的沉默很当然。安弟还认为自己略微的矜待也很当然。更重要的是,她认为这两种当然是同一种性质的东西。
他们穿过十宝街旁边的一条小弄堂。正是黄昏上下班的高峰时间。弄堂里面,不断传出司伯灵锁关关合合的声音。尖利的带有尾音的上海话。宁波话。身材明显走形的中年女人,提只洗菜小篮子,冒冒失失地走到对面的石库门里去。篮子一路往下滴着水。
安弟盯着那样的女人看。
安弟不喜欢这样的弄堂。在这样的弄堂里,最容易看到那种身材走形的女人。上身比下身长。身体的整个线条都是往下坠的:衣服盖住的臀部。小腹。眼角。迈动的腿的弧线。最重要的是,这样的女人从来不穿高跟鞋。她们跨着细小扎实的碎步,走向每一个确定的目标。
安弟害怕看到她们。有些不妙的联想,也有些莫名的丧气感。要知道,安弟穿上高跟鞋,快速神气地走着,就是为了逃离这种联想。安弟绝不与她们为伍。她高高地昂着头。像她这样的女人、像她这样穿着高跟鞋走在街上的女人,总是高高昂着头的。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藏了一个秘密。这秘密有着世俗的外表,但核心是有光的。这有光的核心有时候力透纸背:
就像那些坚定的、铿锵有力的高跟鞋发出的声音。
饭店就在浦江的旁边。透过大片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迷离的灯光,迷离的爵士乐声,还有很多迷离的人。他们穿着迷离的光泽的衣服,脸上带着迷离的表情。他们穿行在大厅巨大的圆柱与圆柱之间。
显得很渺小。
安弟与王建军也显得很渺小。但他们一落座,这种肉眼的感觉就立刻消失了。因为侍者实在是出色。这种出色更多地在于:他们能让你感到自己非常重要。这种重要性其实是他们暗示的,但你明确无误地认为,它真的来自于你的自身。
在浦江边的一家大饭店里,迷离这个词语,就是这样来进行解释的。
王建军让安弟多吃点菜。
整个晚餐王建军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让安弟多吃点菜。安弟就真的不断地吃着菜。菜,还有很多漂亮的小点心。安弟觉得很幸福,一个迷离的人总是很容易感到幸福的。况且王建军还不断地加深着这种迷离的氛围。他说你看到那些堂皇的圆柱和阳台了吗。安弟说是的,看到了,看到那些圆柱和阳台了。王建军说,很多年前,这个城市的黄金时代,人们就坐在阳台上吃着中国式的午餐,喝英国淡啤酒和荷兰酒。下午,他们则在那里喝加冰的威士忌,下面就是浦江,船来来往往的。还有雪茄的香味。
说到这里,王建军突然停顿了一下。接着,他突然说了句:
“我是有理想的。”
“我也是。”这句话是安弟说的。说得很快,脱口而出。
王建军就笑了笑。抽了口烟。是烟,不是雪茄。
“很多理想都是要付代价的。”王建军说,有些像自言自语。
“挺不容易的。”还是王建军在说。更加像自言自语了。
这天晚上安弟喝了点酒。
安弟觉得喝酒的滋味很好。喝酒的滋味就是迷离的滋味。喝了酒以后,有些话安弟就敢说了。有些事情安弟就敢做了。安弟的手伸过精致的、边缘布满洛可可花纹的小圆桌,抓住了王建军的手。安弟张开嘴巴,说了些她想说的话。王建军沉着头,没有说话。安弟就又张开嘴巴,把她想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大厅里充满了细小的音乐。细小的人。还有一些细小的然而有光的心愿。比如说安弟的。安弟感到很幸福。安弟的手很幸福,安弟的身体很幸福,安弟的心也很幸福。在一个可爱的物质世界里,有一个可爱的自己喜欢的男人。
安弟觉得自己的心愿并不奢侈。
安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房间里。她躺着。但衣服是好好的。身上还盖了床被子。她的手还是捏着一个人的手。但手的主人已经换了。
是老魏。
还有就是安弟觉得自己的头非常疼。裂开一样的疼。还有嗓子。
很快安弟就明白自己的处境了。一半是自己的分析,一半是老魏的解释。
老魏站起来倒了杯茶给安弟。然后就在安弟的床边坐了下来。冲着安弟咧开嘴笑。
老魏说有几件事情要对你说清楚。今晚是个约定。今晚让你喝那么多酒也是个约定,让你喝那么多酒后,王建军消失了、老魏出现了更是一个约定。当然所有的约定都是有代价的。有的代价由老魏出,原因是老魏喜欢安弟。还有些代价则由王建军付,后果是今后必定失去了安弟的信任。老魏还说,正因为自己喜欢安弟的缘故,还有三层意思也需要对安弟讲明白:
第一层:是王建军让他来的。因为王建军知道老魏对安弟有兴趣。他也确实是有兴趣。
第二层:他很感激王建军的这种做法。虽然他知道安弟可能是王建军的女朋友。
第三层:如果安弟不愿意,老魏一根汗毛都不会碰她。老魏是个生意人。而好的生意人都应该是讲究规则的。
最后,老魏还附带着补充了一句。
老魏说,安弟和王建军晚上那顿饭的钱也是他出的。
对于卑不卑鄙的问题不用回答
王建军说要和安弟谈谈。
安弟说不用谈了。没什么好谈的。拿了半个月的工资,开叉很高的店里的衣服也还掉了。两清了。当然最重要的是:没什么好和你王建军谈的。
但王建军还是坚持说要谈谈。他显得特别软弱。眼睛也有点红。他说只要给他十分钟,只要十分钟。有些话虽然现在安弟可能听不懂,也不愿意听,但他还是必须要说。说了他心里可能会舒服些。他说可以吗,安弟。他轻声地叫着安弟的名字,眼睛有点红。
安弟说你舒服不舒服和我有什么相干。安弟说你舒服不舒服和我根本就是没有关系的。
说是这样说,但安弟还是有些软下来了。她说:“你说吧,有什么话要说你就说吧。反正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王建军就说了。王建军说:“对不起。”
安弟的嘴边露出一丝冷笑。
王建军继续说:“我这个人,已经是千疮百孔了。输不起了。”
安弟把头别过去一些。
还是王建军在说:“这次我输得很惨。惨到要把“海上繁华”都赔进去了。只有老魏可以帮我……”
安弟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完了吗?”安弟说。
“我知道你恨我。”
王建军把头沉了下来。他把头沉下来的时候,安弟发现他的头上有白头发了。不是一根两根。而是许多根。
“我为什么要恨你?”安弟的声音也很冷,像白头发一样冷。
现在是王建军不说话了。
“你一直在骗我。”安弟说。声音有些发抖。
“我没有骗过你。”王建军说:“有些话我也一直想对你讲。但我不能。你和我不一样。我已经走得很远了,回不去了。”
“你这个人有原则吗?”安弟说。
“原则?”王建军拖长了一点声音:“以前有。现在搞不清楚了,现在谁胜谁就掌握了原则。”
“你很卑鄙。”安弟说。安弟的声音不大,但非常有力。
王建军像是给震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睛恰好和安弟的眼睛碰在了一起。又是那双有些柔软的眼睛了,又是那种有些虚幻的表情了。但现在安弟觉得那里面全都写着一个词语:卑鄙。
王建军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吸得太猛了,以致于给呛了一下。
“你是个好女孩。但有些事情,以后你是会知道的。总有一天你是会知道的。”王建军说。
安弟回答得很快。安弟说:“现在我就知道。”
王建军摇摇头。叹了口气。王建军说:
“当然,我倒是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其实,中间环节还有另一些词可以拿来替代,比如说转折。比如说渐进。再比如说突变。很多事情,人与物,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慢慢积聚了一些气力,要拿出一点它自己的手腕,不再那么依势而行了。
就像一个在十宝街闲逛的客人。开始时他是陌生的。东翻翻,西瞧瞧。他还是那么弱,谁都可以欺骗他,谁也都可以不欺骗他。慢慢的他有些门道了。在欺骗与不欺骗之中,他逐渐定下神来。他和人吹牛了,和人聊天了,有些旁门左道、枝枝节节的东西了。人家瞧不清他,他却是越来越清楚了。
也有点像依然走在十宝街上的安弟。
安弟离开王建军后不多久,就穿了一双很漂亮的高跟鞋上街了。安弟换了个地方打工,做翻译。并且收入很高。安弟脚上的鞋也值很多钱,是王建军以前和那块绿翡翠一起送给她的。安弟曾经想把它扔掉。就像扔出一根抛物线那样简单。但到后来还是没有扔。这双鞋价值1000多元。虽然这个男人是个坏男人,但这双鞋是好的,穿着这双鞋的安弟走在街上,也是好的。这就够了。至于其他一些事情,其中的不舒服,它的弧形弯度,它的微妙的痛感,以及内里的扭曲变形,那就是纯粹的其他的事情了。
这些都是显示中间状态事物的情况。
再比如说王小蕊。年轻漂亮的太阳一样的王小蕊。隔着玻璃窗,她指着一个女人,她说那个女人是鸡。后来她就不说了。她跟着一个男人去酒店的吧座,那个男人捏了她一把。她急了,把他弄疼了。后来她就不急了。她也不再对保安说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了。她镇定自若地做一切事情.。对那些银光玻璃下面的商品,她也不再光是说着“真漂亮”了,有时候,她也会优雅地从皮包里取出钱夹,买下一件两件的了。一个镇定自若的人就渐渐地会有许多办法。一个镇定自若的人还常常是有钱的。
并且,有些神秘。
或许中间状态就是一种有些神秘的东西。不知道突然就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因为一切基本的条件都已经具备了。毛茸茸的土壤。根须。一眨眼的工夫,十宝街上又开出了一家两家新店,几个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漂亮姑娘。一个安弟。三个王小蕊。十个“妹妹”。还有城市。还有街区。以及人心。它们的体积都在不断变化着。有些像种子。有些则像细菌。
时光也呈现一种暧昧的状态。可以飞速向前,也可以突然转后。今天那里在上演一部喜剧作品《上海往事---红玫瑰》,明天格蕾丝 鲍泰利的钢琴独奏音乐会就开始了。还有空间。经常有人会在梦中途经那些老街。隔着栅栏。然后如同一切梦中人,具有了非同一般的能力,他们悄然穿越过那些黯淡、黝黄的障碍物,来到一个曾经存在过的地方。
色泽也在变化。并且无从把握。丝绸、白金、动物皮毛、女人的歌喉。橱窗里悬挂着的衣物。它们出奇的宁静,出奇的自然。微微闪现一些光芒。它们的占领,是一种铺天盖地的占领。一个物质世界突然到来了。
强悍,单纯。因此也显得相当无辜。
它要求简单的事物。简单,明确。并且不喜欢伤感。至少需要看起来简单、明确、毫不伤感。它告诉王建军的姨妈:小资产阶级也受到了威胁。因为至少那座老式公寓也面临着拆迁的危险。当然问题也不是不可以解决。比如说,一定数额的人民币,也可以使拆迁的路线稍稍改道。它伸开双臂,热情拥抱离队归来的王建军:他终于找到了这个时代的准则。他终于成为了一个简单、明确的真正的商人。
它也回过头来,不无遗憾地看了一眼“妹妹”。“妹妹”已经被十宝街的灯光掩盖住了。“妹妹”几乎已经成为了十宝街灯光的某个部分。有许多河流,到了中段就枯涸了。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词语,叫做:物竞天择。
当然,在这种中间状态的环节里,真正的主人还是时间。
它往往过去得很快。
市民与市民的相遇
“几年以后,两个多年不见的成熟女人,两个因为多年不见,彼此显得非常神秘的女人。她们将非常夸张地发出叫声:
安弟!
王小蕊!
她们热情地抓住对方的手臂。迅速而不动声色地彼此打量。”
有些预言,往往也是这样不动声色地实现的。当然,部分细节或许会有改变。比如说,光从外表看起来,她们都还相当年轻。王小蕊手里还牵了一条浅色纯种狗。毛茸茸的。耳朵竖得很高。安弟则戴了一副黑墨镜,把脸上的肤色清晰地划分为二。
她们现在都很漂亮。像阳光。更像已经飞起来的鸟。羽毛长好了。羽毛很漂亮。
更重要的是,她们现在与身后的巨型商厦、弧形的向上提升的城市、街道、匆忙而面无表情的人群、甜腻如名品般的空气、组成空气的纤维,她们与它们协调起来了,融合到一起了。
她们已经成为了巨变的一部分。不再孤单了。
“很多年后的那一天,安弟将满脸笑意地看着不期而遇的王小蕊。她看着面前的王小蕊。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神奇地跳出了这样一句话。这句话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王小蕊说过的。
那天晚上王小蕊说:我一看到她,就觉得她是一只鸡了。”
她们在商厦的吧座里坐下来。
王小蕊抢着要买单。王小蕊雪白的手,从雪白的皮包里取出一只雪白的皮夹。然后从皮夹里轻轻取出一张大票子,放在银色的托盘里面。
相当优雅。
安弟笑咪咪地看着。安弟认得那种皮包的牌子,也认得那种皮夹的牌子。至于王小蕊那双保养良好的手,上面至少戴了两只钻戒。都是今年刚上市的新款。
“你蛮好吧。”安弟说。安弟边说边用眼睛继续打量着王小蕊。好几年过去了,皮包换了牌子。皮夹换了牌子。手上戴了戒子。连眼睛也长大。连眼睛也改变了。现在它是锋利的,像一把剥皮的小刀。
王小蕊说她现在蛮好的。从学校毕业后就去了南方。去了两年,在一家公司干事。王小蕊说南方可真是热,特别是那些湿热的夜晚。空气里都是水份,粘乎乎的。缠在身上。但那里的海非常好。她常常下海去游泳。人一下到海里,就把什么事情都忘了。
王小蕊是这样说的。
“后来呢?”安弟继续问。还是笑咪咪的。
王小蕊说后来她就回来了。在南方她没有成功。做生意做不过人家。她很失败。王小蕊说她天生就不是那种女强人的料。她其实是个蛮简单的人。蛮简单,也非常实际。只希望自己生活得好一些。别人有的东西,自己也能有,别人能享受到的,自己也能享受。
安弟点点头,示意她讲下去。
王小蕊说女人做事情太辛苦了。她不能让自己这样辛苦下去。女人太辛苦了,就容易变成老太婆。她可不想变成老太婆。
安弟就笑了。安弟说你哪里像什么老太婆呵,你现在是这条街上最漂亮的女人。
安弟不知道王小蕊现在究竟在干什么。
她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彼此沓无音讯。有许多传闻,关于王小蕊的。安弟将信将疑。有时候安弟想,即便那些传闻全都是真的,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她们是好朋友,曾经有过许多相似之处。她们都喜欢漂亮的东西。不安于现状。她们都喜欢钱。受过时代的诱惑。她们一起走上十宝街。
但安弟觉得她们还是有区别的。相当大的区别。
如果说,王小蕊是个很简单的人,那么安弟或许就要复杂一些。如果说,王小蕊只是希望:别人有的东西自己也能有,那么安弟就绝不仅在于此。物质,在于王小蕊是一种终结。在于安弟,则是一个过程。一架阶梯。她希望通过它,通过它们,到达一个她自己都还无法描述清晰的所在。
在那个地方,她安静地与王建军的姨妈相对而坐。她们相对而坐。那个奇怪、威严而又华贵的姨妈。在那个地方,王建军不是那天晚上的王建军。虽然他也对安弟说:走得太远了,回头万事空。但他紧接着立刻紧紧握住了安弟的手,他说:安弟,安弟,相信我一次吧,让我重头来过。还是在那个地方,一切都是静谧的,富有规则的,边缘光滑的。
安弟还是相信这些的。以前不是不相信,而是茫然。相信是从失望开始的。当然,失望同时也抵消了部分的相信。不管怎样,安弟认为这多少显示了自己的力量。王小蕊则不是这样。王小蕊从来就不曾相信过,因此也就从来都谈不上失望。她与现实的联系,就是空气与空气的联系。就是鱼和水的联系。
没有疼痛。
“结婚了吗?”安弟问道。
王小蕊摇摇头。
“你呢?”王小蕊问。
安弟也摇摇头。
两人同时沉默了两秒钟。
“该结婚了。”安弟说。
王小蕊点点头。
“你也是。”王小蕊说。
安弟也点点头。
又沉默了两秒钟。
还是有些话不适合说,不能说。于是就不说了。两个人站起来,走到橱窗和柜台那里去。有许多香水、发胶、烟草和德国甜品的气味混合着。弥漫在那里。现在她们已经有能力拥有它们了。至少看上去是如此。还有许多看上去有能力拥有它们的女人,她们也在这巨大的商厦里面走动着。沉浸在物质世界里。物质让她们面露红光。心存喜色。或许女人生来就是喜欢这些东西的。但如果全都是辛辛苦苦劳动换来,又不免少了些快感。所以很多女人的旁边都站了个男人。或者背后。在影像中。
安弟挽着王小蕊的手在香味与光芒之间行走时,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安弟想,有人说过,两个女人很可能为了一件衣服的彼此媲美,就毁了彼此之间的友谊,但安弟觉得问题还不仅仅在于此。那些背后的影像。正是它们,加倍反射出物质的美质:衣服的横向、纵向纤维。钻石的亮度。更重要的是:
那种喜悦的来源与归属。
如果说,识别影像是女人的天赋,如同月亮对太阳的反射。那么,走在安弟、王小蕊后面的任何一个女人,只要她走在她们身后,走上那么几分钟、几秒钟,她都会非常明显地感觉到:
其实,这两个女人,她们仍然都很孤独。
艾温公寓以及一本电影
王小蕊约安弟到她住的地方去喝茶。
她说,她现在住在艾温公寓。
艾温公寓是临海的。准确的说,在房间的大晒台上可以看到黄浦江。还有江风。阳光和雨水浸润过的滋味。据说,大面积的水域常常具有多种功能。既能带走邻近地面的热量,又能减少城市中的噪音,甚至还能繁衍一些鸟类。王小蕊说,她和对面孔太太她们搓麻将时,就看到过两只鸽子。它们停在晒台上,探了探头。一只是白色的。另一只则灰白相间。王小蕊还说她现在麻将玩得特别好,总能赢。她糊牌时的那种尖叫,简单就抵得上一个花腔的歌手。
然后安弟就看到那条狗了。躺在地板上。斜着眼睛看着安弟。
王小蕊带着安弟参观房间。客厅。卧室。厨房。晒台。安弟注意到了几个细节。客厅里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它像受热膨胀的大菊花那样开放着。从上面垂下很多枝瓣来。每个枝瓣上都开满了花。
王小蕊解释说,那上面每一片都是货真价实的水晶。
而且都是进口的。王小蕊又补充道。
还有就是卧室中间的那张床。双人床。
上面并排放了两只枕头。
安弟的目光在那张床上停留了两三秒钟。然后王小蕊就在外面叫她了。王小蕊说出来喝茶吧。茶准备好了,还有一本新的碟片。可以边喝茶,边看碟片。
是本外国片。讲一个电视台女播音员到机场迎接母亲。母亲是个演员。年轻,甚至还有点风骚。在女播音员小的时候,母亲经常抛弃她外出拍戏。而她憎恨继父,把他吃的药换成了安眠药。继父开车犯困出了车祸。她知道她丈夫早年与她母亲有过关系,所以三人相遇时,她紧张地观察着母亲与丈夫的表情。当晚,三人去了一家夜总会。夜总会里有个男人能够男扮女装,模仿她母亲的演唱。在后台,她怀着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与那个男人发生了关系。一个月后,她丈夫被人枪杀,她在电视上公开承认自己是凶手,但又说不出细节和凶器。母亲与她会面,她对母亲说出那种又怨又爱的心理。母亲很受震撼。一天,她晕倒在法庭上,被查出已经怀孕,法官把她放了。她发现法官正是那个男扮女装的人,而法官也发现她怀的正是自己的孩子,要求与她结婚。与此同时,母亲得知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将不久于人世。母亲准备承担一切,在手枪上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片子蛮长的。大约要两个多小时。两个人看片子时都没怎么说话。只是演到夜总会后台那场戏时,气氛有点尴尬。女播音员穿着袒露的小礼服,走到昏暗的后台去。她的男人,和她的母亲。他们那种眉目传情的表情。即便他们并不真正是在眉目传情。又有谁能够知道呢。女播音员的眼睛被后台的灯光衬出一些亮色。嫉妒。悲凉。哀怨。欲望。或许,还有罪恶。
安弟和王小蕊都有些紧张。知道底下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虽然这紧张并不针对事情的本身。然而,这样的场景,突然需要由她们来共同面对:
比不得那张暧昧的双人床,和那两只暧昧的枕头。比不得这艾温公寓的隐秘之处。甚至那些流言与传奇。那些都是有退路的。可以体恤,可以心照不宣,也可以视而不见的。
她们可不想遭遇强光。一下子把来时的道路照个通体透明。那些曲里拐弯的痛楚。挣扎。妥协。有些是必须的。有些不那么必须。有些是过程。还有些则是代价。现在它们已经被时光搅拌在一起了。痂是痂,茧是茧,老肉长在新肉的里面。
安弟有些慌乱地把话岔开去。安弟说这女演员真好,欧洲国家的女演员就是不一样,不像国内那些片子。
王小蕊也说是呀是呀,身材也好,不像东方人穿礼服,撑都撑不起来,穿不出什么样子来。
你一言我一语的。王小蕊还站起来,往安弟的茶杯里续了点水。地上那条狗软绵绵地睡着了。王小蕊走过去,拍了拍它的尾巴。
等到两人再次安顿下来。那个尴尬的场面已经过去了。偷偷松口气,不经意地抬眼看看对方。没想到目光与目光还是相遇了。
仍然有些尴尬。
都是有经验的女人了,比不得从前了。
与性有关的几个问题
与安弟许久未见的那几年里,王小蕊过着既简单又复杂的生活。母亲终于嫁人了。嫁给了那个老出纳。他们小心翼翼、生怕王小蕊生气似地结了婚。母亲临出门时,还紧紧拉着王小蕊的手。他们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她。觉得把这孩子孤单单扔在这世界上,多少总有些歉疚与不安。而她那个弟弟则终于还是惹了事,给送到很远的一个地方劳改去了。
只剩下了王小蕊一个人。
有许多人来约会王小蕊。她的公司客户,公司客户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胖的,瘦的。很有钱的,一般有钱的,不那么有钱的。他们约她吃饭,喝茶,唱卡拉OK,说点黄色笑话。有时候,还会送她一些小礼物。临到后来,其中的一些人,有预谋、或者没有预谋地对她提出了一些要求:
关于性的。
在这个问题上,王小蕊本身并不存在什么信念。
对于王小蕊来说,性并不代表一种真正的欲念。真正的欲念需要人本身的力量来支撑。一种谈不上邪恶或者高尚的力量。这种东西,王小蕊是不具备的。王小蕊也不是很相信情感。王小蕊只相信简单的东西,简单,明亮,准确。比如说,女人年轻漂亮时的年轻漂亮,和男人有钱时的钱。王小蕊从来只相信现在时。她不需要历史,历史对她这样的女孩是不起作用的,它只能误事。王小蕊天生是这个时代的尤物。时代现实,她比时代更现实。但有一件事情她还是在乎的:既然看不到大的宏阔的事物,那么,细小到局部的准则便成为了她的提纲契领。有些市民必须遵守的东西,涉及到体面的---虽然暗地里可以不遵守,但表面上还是要维护的。
她不能乱来。但她可以找个情人。偷偷的。
在那些有预谋或者没有预谋的人里面,王小蕊选择了一个。
是个商人。从外地来上海发展的。比王小蕊大十几岁,中等身材,长得不算好看,但很敦实。他的上辈人是做小生意起家的,非常精明。到了他这一代,终于成为了一个实业家。他做地产,三五年工夫在浦东拥有了一座自己的楼盘。在生意上,他顽强,规矩,甚至还称得上正派。他和王小蕊见了几面,有点喜欢上她了。她很漂亮,很聪明。更重要的是:她很年轻。
比起他放在家里的那位。
他们定期见面。他为王小蕊租了房子,每个月给她一笔数目不小的零花钱。他很少带王小蕊出现在公共场合。只有难得的一两次,他去见客户。他穿着深色西装,王小蕊穿着浅色套装。他介绍王小蕊说:
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行政助理。
他们在床上很和谐。甚至还有过几次难以自持的激情。他不属于那种很懂得女人的类型,略微有些胖,动作和情话都不是上海男人的做派。但他确实很疼王小蕊。她的身体那样富于弹性,即便在床上,她也是聪明的。无师自通的。她提供给他的性正是他所要的:她那样年轻,那样鲜嫩,几乎就像刚刚开放的花。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性从来没有过灵魂的参与,他们把性的意义最大限度地简单化,赋予它最实际的功能。
有时候,快乐反而倒来了。
后来这事情不知怎么被他妻子知道了。和他闹了几次。他来找王小蕊。坐在她对面,抽了几支烟。
他说:她知道了。
只说了这一句,他停下来,眼睛看着王小蕊。
王小蕊先是怔住了。很快地她就平静了下来,也抬头看他。看了两秒钟,她已经完全明白了。
就像洪水到来时的野生动物,他们一个要落荒而逃,一个则要择枝再栖了。
两人没有太多考虑就分了手。当然,他给了王小蕊一笔钱。分手的时候,他们一起出去吃了餐饭。他有些喝多了。说了很多话。他说他是个商人,讲究物值平衡。他说现在的时代,需要一种新型的男女关系。夫妻太容易厌倦,情人又太容易受伤害。所以说,这种关系应该是第三种关系。他说他本来就想和王小蕊建立这种新型的时代关系。但现在失败了。生意场上的用语,就是遇到了不可抗力。
他还说到了他的楼盘。他说他今天站在那幢楼的下面,看着它,突然觉得非常感动。他说他拥有它很不容易。他要珍惜。
王小蕊没和他多说什么。她甚至想,后面的话他完全可以不说。
他们是同道中人,知道怎样把事情善始善终。
其实,一个人对于性的看法,是很可以展现他人生大致的经纬度的。
有时候,安弟会突然地想起老魏,还有王建军。几年前的一天,她喝醉了,躺在床上。老魏坐在她的旁边。老魏说如果她安弟不愿意,老魏一根汗毛都不会碰她。老魏说他是个生意人,而好的生意人都应该是讲究规则的。
安弟当时觉得非常反感。非但反感,而且可怕。性成了一种物件。一把钥匙。招之即来的。然而,现在安弟回头再想,另外一些意味倒出来了。
她突然发现了老魏身上的力量。那种遍体鳞伤后血肉重聚的力量。一针见血。这血大致是有病毒的,是有些脏的。是不大能够见人的。她现在回头想来,老魏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真理。血淋淋的真理。
而因为不愿意流血,所以她以前是根本看不到真理的。
当然,老魏早已是个没有激情的人了。安弟现在认为:这是人过多地接触真理的缘故。安弟现在还认为:性其实也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当然,能不能把它看得简单,与人接触真理的次数也是有关的。
现在是认识大卫的时候了
安弟对大卫的第一印象非常奇特。她觉得他们仿佛是同一类的生物:有着相同的质地与触觉,在某一年的某一天,在这个世纪的末端,只一眼,他们就看出了对方的内心。安弟想:
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如果这种相识来得早些,安弟认为自己是不懂得大卫的好处的。或许也会懂,但都是些表层的东西。比如说,她第一次在十宝街上班时,看到的“海上繁华”里的那张小凳子。又比如说,第一次见到老魏时的迷惑:他不动声色地咧开嘴笑,并且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香烟。有些事物的潜质与背景,根本就是无法预先解释的。需要时间与阅历,才有可能进入骇人的里层。修行五百年就是修行五百年的法力,修行一千年就是修行一千年的道行。双手一挥,四目相对,同道中人就是同道中人,狭路相逢就是狭路相逢。
说什么都是抵赖不掉的。
如果早个几年,安弟见到大卫,安弟也是会感到赏心悦目的。
大卫是安弟喜欢的那种类型。大卫看上去相当儒雅。西服和领带的牌子不是那样触目惊心,但每个细节里面,都有着含而不露的讲究。大卫的头发是黑颜色,样式不时髦也不守旧。却是那种富有品质的简单。大卫的声音也属于中音,不太愿意提高了。又不完全落下去。还有大卫的笑。从很深的里面泛上来的,但也就只维持在那样的高度。
早个几年安弟会认为:大卫的儒雅就是儒雅,简单就是简单。一个很成功的、有着自己公司与实体的年轻企业家。每年的税前利润是个让人有些吃惊的数字。他还具有一定的衣着品味,是那种定期去健身房的类型。或许因为要求较高,所以至今没有结婚。他或许在等一个姑娘:年轻。漂亮。会体贴人。为他操持家务,生个孩子。留守一个美好家园。
他是强大的。强大,而且优秀。如果早上几年,安弟会对大卫作出这样的判断。
现在安弟不这样想了。现在安弟一眼就从那种儒雅里面看出了颓废。而那些所谓的简单,现在安弟认为:那里面有种疲惫的东西。是经历的底子。有些事情已经看穿了。有些事情还隐隐有些希望。有个想头。至于要是再晚个几年遇到大卫---
这个,安弟不敢想了。
最重要的是:安弟认为,这种人生状态,与自己倒是正相吻合。希望与希望碰在一起了。想头与想头撞在一块了。
“这位是安弟小姐。”
“大卫。就叫我大卫好了。”
几乎可以用欣喜这个词来形容安弟的感受。有什么等待已久的事情,好像终于就要发生了。一连几天,安弟心里一直回响着一个声音:
现在是认识大卫的时候了。
再不认识大卫,就真的来不及了。
有种孤注一掷的悲壮。
安弟与大卫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雨天。雨一直在下,不停地下,一直下了两天两夜,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
雨不停,过年的日子却一天天临近了。
是个新年活动。安弟公司的老板有些留洋的背景,喜欢搞点新奇花样。所以说,天气虽然很古典,选择的地方却很前卫。就叫做“前卫酒吧”。
大卫是安弟公司老板的朋友。什么样的朋友还不太能够准确判断,但可想而知,大卫是重要的。新年活动的请柬上写着这样一行字:来宾请穿唐装。即女宾穿旗袍,男宾穿长衫、对襟中装,或者早期的中山装。但大卫没穿。既没穿早期或者晚期的中山装,也没穿对襟中装,更别谈长衫了。大卫穿了件非常合体的西装。中性的灰色,有些细条纹。领带和衬衫则都是深灰色的。
大卫是那天晚上唯一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有了大卫的对比,现代服装与古代服装的差异性立刻就显现出来了。大卫是化繁为简的,其他人倒有些做秀的嫌疑。大卫是格外清爽、极具理性的,其他人则难免有些拖泥带水、牵扯不清。安弟公司的老板有些滑稽地一手拎起长衫下摆,三步并作两步,笑容满面地赶到门口与大卫握手---
与不按牌理出牌的傲慢,也形成了一种对比。
大卫是不懂规矩的。或者说,大卫已经不屑于这种规矩了。只有这两种解释。
结果也是两个。这使得大卫看上去,既超拔,又孤独。
大卫的一些经历
大卫,那时候不叫大卫,叫张治文。
张治文那时候也不是商人,是个画家。还不能称作画家,是个画画的,也叫做艺术爱好者。
张治文不是上海人。十年前张治文背着画布画框来到上海时,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张治文是坐船来的。那时候的张治文不像十年以后的张治文。那时的张治文很穷,不能像鸟在天上飞来飞去。但那时的张治文觉得自己的心像鸟。张治文在上海的一个弄堂里租了间屋子。是上海人通常讲的那种亭子间。亭子间很小,但还结实。拉开窗帘,可以看到人家房子的客堂一角。还有一小块蓝天。
张治文搞抽象画。在张治文的笔下,鸟不是鸟,鸟是一种感觉。有时候这种感觉是方的,鸟就是方的。有时候这种感觉是圆的,鸟就是圆的。有时候没有感觉,鸟就是一团空气。在张治文的笔下,女人也不是女人。她们是一些游移的物体,多半是深色。并且经常在天上飞。
张治文画过一张画。画面上是两个穿黑色长衣的女人,背影。她们跪在一个巨大的金色物体上。远处是庞然的黑色耸立物。还有像灯光一样刺眼的亮点。画的题目叫《祈祷者》。
张治文想表现信仰。就像所有充满激情的年轻人一样,张治文觉得,自己浑身都聚集着一种力量。因为张治文是个画抽象画的,他就用抽象画来表现这种力量。如果他是个建筑工人,他就用手里的砖瓦、铁铲来表现这种力量。如果他是百货店糖果柜的售货员呢,那么他就会觉得:
生活就像柜台里的那些糖果那样香甜、单纯。
张治文就这样,浑身充满了一种力量,来到了上海。他希望在上海寻找一些与现代文明相匹配的题材。他觉得这样就能扩充那种力量。张治文看过一些关于老上海的画册与摄影作品。《黄埔江上的一条舢板》。讲的是当时轮船驶入黄浦江,旅客并不从虹口英联船坞码头上岸,那里嘈杂、肮脏。人们宁愿坐舢板到几百码外的外滩。舢板极其缓慢地驶过苏州河口。河水是浑浊的。汽笛在远处长鸣。语调凄凉。还有《外滩》。更像孟买维多利亚时代的道路建筑。外滩铺上了石块,简洁,宁静。那时候的居民与他们的夫人们在上面驻足,散步,看上去就像迁徙刚刚完成的鸟群。还有个管弦乐队演奏亭。外面是静静等待客人的人力车夫。
车往前倾,两根扶手辕杆顶地,车座上空有一块带流苏的遮篷。
张治文认为这样的上海充满了人文气息。充满了人性的微妙之处。但那是以前的、老日子里的上海了。那么现在的上海呢。
张治文坐的船是在晚上进入上海的。满眼的灯火。江上的,陆地上的,还有水里的倒影,地上的倒影。张治文立刻想起了他的那张画。他的《祈祷者》。那些黑色耸立物上,漫布着的金色亮点。两种景象是如此一致。
张治文非常兴奋。那时候张治文认为:这就是上海。
那时候张治文还认为:在抽象的意念与具象的上海之间,存在着一种关联。这种关联无
边无形,也是金黄色的。用现代心理分析的方法来看,那时候的张治文确信: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在精神与物质之间,是一定存在着一条坦途的。
张治文躲在亭子间里画画。
亭子间的月租费,首先大大超出了他的预算。每天要吃饭喝水,就连青菜也出奇地贵。
他上街体验生活,只要一涉及所谓的现代文明,立刻就有两个字夏天打雷似地滚落了下来:金钱。越能体现现代文明的地方,它们滚落下来的速度越快、力量越大。
张治文有点懵住了,稍稍受了些打击。
还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没有人要买他的画。高档的画廊他进不去,一般的老百姓又不喜欢他的画。他们看不懂他的抽象是什么意思。他们希望他画一些好看的东西。比如说,挂在餐厅墙上的水果、鲜花。挂在儿童房里的向日葵。还有挂在卧室里的女人体。
“你会画人体吗。”有几个人偷偷问他。
他给他们讲一些关于抽象画的概念。他说抽象画和写实画是有区别的。在写实画里,水果就是水果。鲜花就是鲜花。向日葵是金色的,一般来说,它们向着太阳。但在抽象画里面不是这样。它们是画家精神的一种附着物。它们常常是扭曲的。这种扭曲的根源是画家精神的力量。
他们很迷惘,眼神奇特地看着他。
他继续说。他说抽象画的要素是线条、体积和色彩。其实它们全都是内心力量的代名词。根本就不存在看得懂看不懂的问题。他说只要你心里聚集着这样一种力量,你就能进入抽象画。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美妙的世界。”他说。
但是没有人听他往下说了。大家都开始有点不耐烦。他们朝他笑了笑,说行了行了,现在我们都知道你的画是很好的画,是充满力量的画。我们向你表示祝贺。现在我们要走了。他们就全都走开了。
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嘴巴张开着。有点扭曲。
倒是像一张抽象画。
渐渐的,张治文自己终于真正看懂这张抽象画了。张治文发现,许多上海人不喜欢抽象的东西,那是一种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感受。上海人的生活观,其实是相当实际的。特别是那些正在积累进入“现代文明”殿堂资本的人。他们要把事情实际了再实际。确凿了再确凿。要把天上的东西拖到地下来。哪里还容得下抽象?
张治文开始明白:
抽象也是要有本钱的。是给有钱人享用的。只要进入不了高档画廊,他就永远接触不到真正喜欢它们的人。但进入高档画廊,需要的还是钱。
还有一点。张治文还发现,好多上海人和他一样,住在阴湿、窄小的亭子间里。他们需要的是光线与空间。或者还有一些绿色植物的气息。
他们做梦都不会做到抽象画这样的事情上来。
绝望中的张治文也去过十宝街。
那是当他画到第十二张画,画布画框颜料都面临危机、女房东又堵在门口,凶巴巴地数落他两个月没交房租后的一个晚上。他在一家小饭店喝了点酒出来。口袋里装着最后的一百块钱。
以前张治文也听人讲起过十宝街。说那地方是个红灯区。但与其他红灯区不同的是:那里有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学生。她们智商很高,而且处世灵活。他还听说过那地方的行情:
一个小姐一百元钱。
但他不知道,这是指一般的女孩子,还是那些智商很高、处世灵活的女学生。
他那天晚上突然想到那个地方去看看。
他去了。他是走着去的。天气很冷,风呼呼地刮着。他又有点喝多了,心里难免感到些悲凉。张治文朝十宝街走去的时候,心里想了很多。抽象的想了很多,写实的也想了很多。抽象的他想:画画究竟是为了什么?以前他认为这很简单,就两个字:艺术。他认为他的心里是有理想的。虽然他的理想与大多数人的理想有些格格不入,与大街、商店、外滩的高楼、与整个的时代都有些格格不入;虽然大多数人根本就看不到他的理想。但他自己是坚信的。为了这种坚信,他自己都感动过。然而现在他有些动摇了。紧跟而来的是怀疑。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他究竟喜欢艺术吗?喜欢到什么程度?如果这种喜欢是无与伦比的,如果他的坚信是真正的坚信,那么他又为什么会动摇呢?
他不知道。他不能够回答。
因为这种不知道、与不能够回答,他感到自己正在变得软弱起来。变得软弱起来的直接原因是冷、疲惫。还有比冷与疲惫更可怕的一种东西:
那种像鸟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感觉没有了。翅膀增加了很多份量。变沉了。要到地上歇歇脚。
这样他就接着想了一些写实的问题。写实的问题其实很简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归结起来只有两个字:
金钱。
张治文在十宝街找了家小酒吧。
酒吧里黑乎乎的。好多人在喝酒。其中好像有些穿得漂漂亮亮的女人。她们在酒吧里穿梭往来,像一条条闪光的热带鱼。但张治文看不清哪几个是智商很高的女学生,哪几个又是智商不很高的女人。他觉得她们好像都差不多。就像池塘里的鱼和鱼是相差不多的,海水里的鱼和鱼也是相差不多的。差得很多的鱼和鱼,只要放在同一个池塘,或者同一片海域里,最后也都会变得差不多了。
另外,张治文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女人在黑暗里都像一张张抽象画。他想,这种抽象画倒是每个人都能看懂的。张治文睁大了眼睛,她们就在他眼前晃过来,又晃过去。渐渐的张治文就不再想抽象画不抽象画的事情了。张治文的眼睛也睁不大了。但他还是想要喝酒。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样想喝酒过。
他说:“酒!你们的酒呢!”
他说:“谁说我喝醉了!你们才喝醉了呢!”
后来就有个小姐把酒拿给了他。
她说:“先生,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她的声音很好听。是个非常年轻的小姐。她的声音还很温柔,这种温柔,使张治文刚刚萌生的软弱又增添了一种委屈的成份。
他彻底地从天上落到地上歇脚疗伤了。他还拉着那位小姐的手,痛痛快快地、无比伤心地大哭了一场。
后来张治文知道了那位小姐的名字。她姓王,叫王小蕊。
只有我知道你的孤独
那次新年活动过后,安弟和大卫很快就约会了几次。
约会的地点大部分是大卫定的。一家举办过世界着名怀旧晚会的老饭店。一家以奢华闻名的世界十大高层建筑之一的新酒店。大卫还带安弟去了个地下酒吧,里面雾蒙蒙的,安弟看到一个女孩半裸的背上有长条牡丹图案的纹身。他们还在一个下雪天,去一个很小很小的茶馆店喝了次茶。
安弟有种如入梦境的感觉。每次与大卫的相见,总会有一种新奇的东西存在着。这让她有些措不及防。几次过后,安弟有点总结出来了。
第一个结论是:大卫喜欢去有钱人聚集的地方。这样的表述或许不很准确。或许应该说,大卫喜欢那种有钱的感觉。那种由金钱堆砌出来的感觉。
大卫告诉安弟,所谓的怀旧晚会,就是世界上非常着名的一个老乐团,他们从陆地到海上,周游世界,每年一夜,在地球上某个国家的某个城市,选取一个享有声名且颇具特色的饭店作为聚会的场所。那时候,来自世界各地的怀旧显贵们就会纷至沓来,寻找他们昨日重来的一夜。而曾经有一年,他们的目的地便是上海。大卫说,那天晚上,饭店欧洲宫殿式的大厅里,所有的水晶吊灯全被打开着,它们被人精心地擦拭过,无数水晶片莹莹闪亮,不动声色却又光彩四射地照耀着整个厅堂。侍者穿着正规的黑色服装,戴着白手套,头发上的发蜡和水晶片一样莹莹闪.亮。他们像小太阳一样英俊、美好,他们的手里托着食物,但那食物是放在银盘里的。银盘里已经放了各种美味:西班牙雪利酒,法国红葡萄酒和各种甜酒,烤牛肉和羊肉上面则浇着印度咖喱以及各种汁和奶酪。大卫还说,那天晚上演奏的乐曲全都是爵士乐,在感伤的或者欢快的乐曲声中,很多人都喝了很多的酒,香槟打开在那里,从着名的葡萄园产地成箱运来的葡萄酒被喝光了……
最后大卫还告诉安弟,那天晚上他买了十多张入场怀旧晚会的票,送给他的一些朋友们。
安弟吃了一惊。
关于那次怀旧晚会,安弟隐约地听到过一些传说。票价是惊人的,几乎达到了一个天文数字。而买十多张入场票送朋友,这只能说明两个问题:
要么就是大卫太有钱,要么就是大卫太不看重钱。
这种对于金钱的态度是奇特的。安弟渐渐存了心。这样存心下来,就又有了很多发现。安弟发现大卫非常慷慨地给饭店服务生小费,那数字非但让安弟吃惊,就连见多识广的服务生也有些讶异。安弟还发现,大卫对一些老的东西有着特别的眷恋。有几次,他们在街上走着走着,大卫就拐到街角的一家旧家具商店、或者古玩市场里去了。从帐台、香案、马车、廊柱,到茶几、八仙桌、手摇唱机、美孚煤油灯,大卫什么都喜欢,什么都要买。安弟一次陪大卫买完东西,回家顺手查了查词典,安弟查的词条是颓废,词典上是这样写的:
颓废:意志消沉,精神萎靡。